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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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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泊舟那句“非去不可”如同最终判决,在云家小院里沉沉落下后,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云雾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哭泣,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征兵令,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血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良久,他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冲进了自己的小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将沈泊舟和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沈泊舟僵立在院中,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如同被浸入了冰窖。他想敲门,想再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双脚也如同灌了铅。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在院墙上,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院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窗根下那些刚刚破土、尚且不知人间离愁的嫩绿新芽,在微风中无知无觉地摇曳。
这一夜,云家小院的灯火彻夜未明。
沈泊舟在院中枯坐到半夜,才被闻讯赶来、红着眼圈的沈泊远半劝半拉地带回了家。而云雾的房门,始终紧闭。
次日,沈家一片愁云惨雾。沈母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强打着精神为儿子准备行装,每一件衣物都反复摩挲,泪水时不时就滴落下来。
沈村长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背影显得愈发佝偻。沈泊舟则像个游魂,机械地帮着母亲整理,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村西头的方向。
他一整天都没有再去云家。他不敢。他怕看到云雾更加绝望的样子,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会瞬间崩塌。
直到黄昏时分,沈泊远从外面回来,神色复杂地对他低声道:“我去看过……云雾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了,没出来过,也没动静。云奶奶说,他在里面捣鼓药材……”
沈泊舟的心猛地一揪。药材?他立刻明白了。一股混合着巨大心痛和难言暖流的情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再也忍不住,再次冲向了云家小院。
院门依旧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第一眼便看到云雾房门的门槛外,放着一个崭新的、编得十分扎实的藤编小药箱。
药箱旁边,还整整齐齐放着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沈泊舟的脚步顿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过去,蹲下身,颤抖着手打开药箱。只见里面分门别类,塞满了各种药瓶、药罐和药包,每一个上面都用细小的字迹清晰地标注着用途:
“金疮药,止血生肌,外用。”
“清心丸,高热惊厥时含服。”
“避瘴散,随身佩戴,防山林秽气。”
“解毒丹,应急通用,内服外敷皆可。”
……
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种,几乎囊括了所有行军途中可能遇到的伤病和危险。每一种药都分量十足,包装得一丝不苟。
可以想见,制作这些需要耗费多少心神和精力。而云雾,就在这短短一天一夜里,不眠不休,为他备齐了这一切。
沈泊舟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拿起一包标注着“安神散”的药粉,仿佛能透过油纸,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油灯下,抿着苍白的唇,用那双总是抚弄草药的手,一刻不停地研磨、配制、分装……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对抗那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别离,来表达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最深沉的恐惧与牵挂。
他紧紧攥着那包药粉,指节泛白,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滴落在藤编的药箱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第三天,出发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村口的空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哭声、叮嘱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悲戚的嘈杂。被征召的五名青年站在队伍前,个个神情肃穆,强忍着离愁。
沈泊舟穿着母亲连夜赶制的新鞋,背着简单的行囊,以及那个沉甸甸的藤编药箱,站在其中。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通往云家小院的那条小路。
沈家的人围在他身边,沈母哭得几乎晕厥,被沈泊远和沈父一左一右搀扶着。
沈父红着眼圈,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保重。”
官差已经开始催促,队伍即将开拔。沈泊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他还是没有来……他终究,是不愿亲眼看着自己离开吗?
巨大的失落和心痛几乎将他淹没。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条空荡荡的小路,咬了咬牙,强迫自己转过身,准备迈开那沉重的脚步。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个清瘦的身影,如同挣脱了某种束缚般,踉跄着挤开人群,冲了过来!
是云雾!
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直直地冲到已经转身的沈泊舟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官差不耐烦的呵斥声中,在沈家父母复杂难言的注视下。
猛地张开双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抱住了沈泊舟。
这个拥抱是如此用力,几乎要将沈泊舟的骨头勒断。
云雾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冰凉的脸颊紧紧贴在沈泊舟温热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带着哽咽,灼烫地喷洒在他的耳廓。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的嘈杂、哭泣、催促,都化为了遥远的背景音。
沈泊舟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怀中人冰冷而颤抖的身体,和他那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如同誓言般的话语,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活着……回来……”
四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刻骨的眷恋和最卑微的祈求。
沈泊舟的泪水再次决堤。他猛地收紧了手臂,将这个清瘦单薄的身体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着一同奔赴那未知的战场。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云雾带着草药清香的发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哽咽着,无比郑重地承诺:
“等我……我一定……活着回来!”
官差的催促声愈发急促。沈泊舟狠下心来,用力最后抱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了手,深深地看了云雾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随即,他毅然转身,大步走向那支即将开拔的队伍,再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到云雾那双含泪的、充满绝望与期盼的眼睛,自己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
云雾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汇入队伍,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他依旧维持着拥抱过后的姿势,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仿佛怀中的温度还未散去。
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沈家人也带着满腹心酸和那刚刚震撼的一幕,默默离开。
最终,空旷的村口,只剩下云雾一人,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带着离别的苦涩。而他所赠予的那个藤编药箱,此刻正紧紧贴在沈泊舟的背上,伴随着他,踏上了生死未卜的征途。
那里面,不仅装满了救命的药材,更承载着一个人最沉重、最无声、却也最炽热的誓言与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