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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辉 ...


  •   一、归:铁锈与细雨

      沧溟的海水是咽不下去的铁锈味。

      谢逸回到人间的那天,发现自己躺在侠客岛的医舍里。身体的剧痛是真实的,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左耳里永恒的嗡鸣——墟鲸游过数据深海的回响,沧溟绝境刻在他灵魂里的印记。

      他到底未能葬身鱼腹。

      意识混沌月余,偶尔清醒之际,他也是习惯发呆。据说是一只名失主的巨雕奋力挣出水面,抢下他最后那口气。硬是把他拖回了人间。

      他在心里默默对雕兄道了谢,尽管当时已无知觉。

      大战之后,每个人都如此匆忙,傲龙岛之役伤了东海根本,蓬莱弟子极尽人事,医舍内外,依旧伤患者不断,药味混着海风,不舍昼夜。苦,是人间苦。

      深夜意识沉溺,耳畔总是响起那声似箫非箫之音,定住他溃散的心神。

      『有鱼焉,其长数百丈,畅行墟海深处,遨逸归墟,勾连内外,通达虚实,凡间影踪难觅,又以灵气为食,久居福地洞天,神游太虚之境。』

      谢逸睁眼,合上借来的“东海异兽志”。鹦鹉叨叨立在檐下,偶尔梳理翅羽,灰眸里映着这个失魂的归客。

      伤势初愈,不顾劝阻,他便仓皇逃离了这片声嚣。蓬莱长夜墟鲸游弋的嗡鸣,比伤口的钝痛更清晰。

      长风起兮越重浪,蓬山遥兮路漫长。

      风浪之中,蓬莱门人的低吟随之而至,挽歌伴乐,他亦默诵应和。篪形似笛,横吹,常八孔,然东海有篪,共九目,故名九目篪。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却是他最后一次。

      魂归来兮渡沧溟,葬吾身兮墟海旁。
      空中海雕长鸣,其声嘹亮,穿破天际却难掩先秦之音,其声似“啼”,埙篪合奏,如泣如诉,未至春时,却是春分之声。

      他想,他是幸运的,即便走得狼狈。

      『大鱼喜音律,凡瀚海之上,纵怒浪汹涌,惊涛澎湃,前路浩渺难逾,九目篪为引,唤灵于千里之外,可渡沧溟。』

      他带着叨叨重新回到了家,自东海去,失联数月,见他完整回来,师门上下皆喜。

      却又惊于他的武学境界莫名高了一截,身形步法间多了几分历经生死淬炼的沉淀与……疏离。

      武学精进,人却沉静得像口古井。

      “师兄这是顿悟了?”师弟们窃语。
      师长们私下议论。

      “我看是被打自闭,”有人揣测,“瞧他那
      样子,咸鱼开摆,对刀法都没从前那股热乎劲了。”
      他抚刀时的眼神,淡得像看一截枯木。

      师父打量着他:“怕不是咱家叨叨在东海遇了只帅鸟,倒被某些人把魂也给勾走了。”

      “你说什么?”
      ……
      老头子尴尬得直打哈哈,“开个玩笑嘛。”

      “好笑么?”
      ………………

      “是叼,不是勾。”
      “啊?”

      “有,也是雕。不是人。”
      “它说这是七形的爱。”

      !!!

      这下全师门都出动亲自找他谈心——

      宗主谢云流将他唤去,将自己半生坎坷、几度沉浮的经历娓娓道来,未尽之意全是,莫要因一时挫折丧失了对武道的追求。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句:“若被欺负了,告诉我,我来打。”即又补充,“无论人畜,不分男女,额……” 他稍顿,仿佛定下巨大决心:
      “……嗯、女的也打。”
      半日后,话像石子投入深潭,响过,便沉了底。

      谢逸安静地听着,恭敬,却遥远。那些胜负、荣辱,隔着层透明的墙。那端,波澜壮阔,皆是杂音。他的海已然倾覆。

      武学再高,护得住什么?

      他指腹摩挲着刀柄上的旧痕,不语。

      二、渡:说书人与无用之花

      师门见他整日沉寂,便寻了个由头,逼他去走走散心,美其名曰“带叨叨听听市井新曲”。

      骤被推至翁洲市集,摊前正热闹。醒木拍下,前朝旧事如烟。他抱刀坐在角落,市声灌耳,心却在另一片死寂的海底。

      人散尽,说书人踱来,布衣寻常,眼却亮得透人。
      “郎君听了半晌,神游天外。”
      谢逸抬眼,一丝极淡的熟悉感掠过,如风拂蛛网。“神无处可游。”他答。

      “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湖不自由?”

      “你的心不在此间。”说书人笑道,语气寻常,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心在何处,连他自己也不知。

      “心无处安放时,不妨先安放身子。”
      “……”

      “这龙井,算我请你的。”他递过一包新茶,不再多言。

      回到宗门,谢逸罕见地没有立刻去练功,而是对着那包茶发了整天的呆。三日后,他开始在院中侍弄起花草。
      他养得极用心,一如当年对待他的刀。可花却不解意,蔫蔫的,终日疏疏落落。那些娇嫩的植株,似乎比沧溟的敌人更难对付,总是意兴阑珊。

      同门瞧着,只当是桩新鲜事。

      师父、师弟亦跟着松了口气,好歹人终于找到了新的消遣,虽觉意外,也乐见其成。

      次年,一场罕见的台风席卷翁洲。风雨过境,残红混入泥泞,满地狼藉,他精心养护的花草,无一幸免。

      他立了许久,弯腰拾起一片碎瓣,在指间捻成尘。有些东西,原不是尽力就能留住。

      谢逸撑在泥泞中,看着院中残枝败叶,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明白了,有些东西,就像这些花,强求不来,也守护不住。无论你多么努力,一场天灾,便能将一切打回原形。

      三、燃:北风与旧刀

      风停后,说书人寻上山门。
      面对满院狼藉,说书人也不深究,自言近日灵感枯竭,欲行北上,游历积累素材,“至此这人世也不算白来。”

      他抬眼,再次对上那目光,心中莫名一动,一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掠过,快得抓不住。

      他看着谢逸,忽然道:“走走?”

      狗东西。
      他没有拒绝。

      两人策马,就此向北,遇豪杰便切磋,逢插旗则旁观。一路行去,纵观三教九流,结识各派豪杰英雄。
      翌年名剑大会,他们不再是参与者,而是旁观人,冷静地审视着那些绚烂的招式,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

      天策的风烟,苍云的雪,霸刀的炉火。

      山河辽阔,风物渐异,当行走其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风虎口中的铁血峥嵘;在苍云堡守望的边关,体会那份与故土丨共存亡的沉重;最终在霸刀山庄,谢逸用自己积攒的材料,亲手重新锻造了他的横刀。

      ——他将旧刃投入焰中,重铸了一柄新刀。锤声铿锵,像是在敲打锈死的魂。

      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淬火的青烟升起、又散尽,当一柄更沉、更韧、锋芒内敛的新刀落入他手中时,他感到某种东西,正在被重新铸就。

      北地的月,冷得干净。
      朔风凛冽,能吹散迷雾;寒月孤寂,能照见本心。

      他们吹够了冷风,看够了孤烟,却都未再东行。
      他们再也没有去东海。

      直到有一天,谢逸站在一片无垠的沙丘上,身侧是不屑继续伪装的奸商,长河落日,风灌满明教的袍袖。
      他望着缓缓沉入地平线的赤红,感觉心中那块冻结了许久的什么东西,终于“咔”一声,碎裂、消融了。

      堵了许久的冰,就此融化。

      不是遗忘,不是原谅,而是真正的放下。

      四、归途:明月与人间

      回程的客船上,夜航平稳。

      将至翁洲,他罕见地梦见了旧人。
      那里没有厮杀,没有数据流光。他看见柳沉舟、燕无求、还有风虎,三人一如当年,时光一恍,他们住在了一起,于一处山坳里比邻而居,围炉夜话,斗酒骂街,鬓角都白了。
      山明水秀,没有血,没有离别,只有寻常烟火。

      醒来时,月正西沉,脸上泪痕未干,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惬意。
      清辉洒在江面,也落在他新铸的刀上,不分虚实,不论今昔。

      他走出船舱,见人正倚在船头。
      月光清澈,毫不刺眼,温柔地笼罩着山川河流,也笼罩着他们这两个归来的旅人。

      谢逸看着那轮明月,忽然想起了沧溟的“海”,想起了敖龙岛的雨,想起了台风中凋零的花,想起了北地的风沙和手中崭新的刀。

      他明白了宗主的话,也明白了师父的玩笑,更明白了自己这一路的寻找。

      武道巅峰,或许不是为了守护住所有想守护的——那本就是妄念。而是为了在失去之后,在见识过虚妄之后,依然有能力、有心力,回到这片有时令人无奈却又无比真实的人间,好好地活下去。

      天边晨光微熹,圆月依旧清晰地点在西方晴空之上,与初升的日头各据一方,交相辉映。

      “呆子。”伽飞望着渐近的海岸线,懒洋洋的。

      “嗯。”江上风大,他整了整衣襟,将刀背好。

      “快到了。”声音懒散。
      友人立于船头,背影沐着朝阳。

      岸上人声渐起,炊烟升腾。

      船,靠岸了。人间烟火气,随着咸湿的海风,滚滚扑来。

      他想,下次该去长安看看了。去看看那只沙漠里捡来的小狐狸,把他的肉夹馍店,经营成了什么光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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