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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最后保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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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被赐死狱中的消息,伴随着林家冤案得以昭雪的邸报,如同最后一声沉重的钟鸣,回荡在崇祯元年的暮春。持续数月的惊涛骇浪,似乎终于要归于平静。
林府的宅邸被发还,那块曾摔裂在地的御赐金匾被重新修缮悬挂,虽带着无法磨灭的裂痕,终究是重见天日。朝廷按制遣官致祭,仪式虽不算极其隆重,却也足够告慰林维岳在天之灵。
林以墨以林家唯一直系遗属的身份,低调地处理了这些事宜。她没有接受任何额外的封赏,只是默默地将父亲的灵位请回了修缮一新的旧宅,焚香告祭。站在空荡而熟悉的正堂里,她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与空茫。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大执念,已然达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吕芳虽死,但其多年经营的庞大势力网络盘根错节,岂能甘心就此覆灭?一些潜伏在暗处的余孽,将满腔的怨恨与恐惧,集中倾泻在了导致吕芳倒台的关键人物,林以墨身上。他们认为,若非这个林家遗孤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掀翻旧案,吕公公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林以墨祭奠父亲后不久,一场针对她的、更为隐秘和恶毒的阴谋,已然在黑暗中酝酿。几名被吕芳余党重金收买的亡命之徒,摸清了她的行踪规律,准备在她下一次前往城郊寺庙为父祈福还愿时,制造一场“意外”,让她彻底消失。
这消息,被苏月白通过宫中眼线偶然得知,她大惊失色,却苦于无法直接联系上深居简出的林以墨,更无力阻止。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冒险,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北镇抚司。她相信,即便沈从砚与林以墨已然陌路,也绝不会坐视她死于非命。
沈从砚接到消息时,正在批阅关于阉党清算后续的卷宗。他看着那张没有任何落款、只写着简单警告的字条,握着朱笔的手,指节瞬间绷紧,一抹凌厉的杀机自眼底深处骤然而起。
他没有任何犹豫。
没有调动大队人马,没有惊动任何同僚。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只带了寥寥数名绝对忠诚、且身手最为顶尖的心腹,如同幽灵般潜出了北镇抚司。
他太了解那些阴沟里的手段,也太清楚该如何应对。
林以墨对此一无所知。她依循计划,在一个清晨,只带了两个临时雇用的婆子,乘坐一辆青布小车,前往城外的慈云寺。
马车行至一段偏僻的山路,两侧林木葱郁。突然,数道黑影从林中窜出,手持利刃,直扑马车!车夫吓得魂飞魄散,弃车而逃,两个婆子更是尖叫连连。
林以墨在车内听得外面变故,心中一惊,却并未慌乱。她握紧了袖中藏着的、沈从砚早年给她防身的一柄短匕,眼神沉静,准备拼死一搏。
然而,预期的厮杀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那几名亡命之徒即将靠近马车之际,另一批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从更深的林间、从路旁的巨石后悄无声息地闪现而出!他们的动作更快,更狠,更有效率!刀光如雪,精准而冷酷,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那几名吕芳余孽雇佣的杀手,便已全部倒地毙命,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未能发出。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林以墨坐在车内,只听到外面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和闷哼,随即一切重归寂静。她心中惊疑不定,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只见车外空地上,几名黑衣人正在沉默地清理现场,将尸体迅速拖入林中掩埋,清除血迹。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此道高手。而在这几人之外,不远处的一棵古松之下,立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墨色身影。
沈从砚。
他背对着马车,身姿挺拔如松,并未看向这边,仿佛只是偶然途经此地。但林以墨知道,不是偶然。
是他。他又一次,在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为她扫清了致命的危险。
他没有回头,没有与她交谈,甚至没有让她看清他的正脸。在手下处理完现场后,他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带着那几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再次隐入了茂密的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山林寂静,微风拂过树梢,以及车内怔怔出神的林以墨。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林间,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久别重逢的悸动,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悲哀。
他依旧在暗中护着她,以他的方式。
但他们之间,也只剩下这最后一点,无需言说、也无法言说的守护了。
马车重新上路,车轮碾过刚刚被清理过的地面,向着慈云寺缓缓而行。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远处寺庙隐约的钟声,悠长,空灵,仿佛在为一段彻底终结的过往,敲响最后的晚钟。
锤落如雷,天清,人散。
暮春的阳光,已带上了些许初夏的暖意,透过新叶的缝隙,在林家旧宅修缮一新的庭院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府门前的车马喧嚣早已散去,朝廷的致祭官员也已离去多日,偌大的宅邸,重归寂静,甚至比以往更加空荡。
林以墨独自一人,站在父亲昔日的书房外。书房已被重新整理过,父亲的藏书、字画大多已散佚难寻,她只尽力找回少许,连同那本险些葬身火海的笔记原本,一同供奉在书房正中的紫檀木案上。案前,林维岳的灵位静静矗立,镌刻着追复的官衔与谥号,仿佛洗尽了尘埃,却终究带不回那个会在灯下教导她读书写字、会因朝事而蹙眉、也会因她一句稚语而展颜的鲜活身影。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灵位,动作轻柔,如同怕惊扰了安眠的父亲。
“父亲,”她低声开口,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朝廷...还了您清白。咱们林家,不再是罪臣之门了。”
没有回应,只有穿堂而过的微风,拂动她素色的衣裙。
她想起那些在教坊司里咬着牙强颜欢笑的日子,想起在吕府如履薄冰的谨慎,想起辽东的风雪,想起枯井巷的火光,想起地窖中的绝望与对峙...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支撑她走过这一切的,便是此刻这方冰冷的牌位所代表的信念。
如今,信念达成了。
心中那块压了数年、沉重无比的巨石,仿佛骤然消失,带来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无处着力的虚脱与茫然。仿佛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开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找不到方向。
她缓步走出书房,来到庭院中。昔日母亲精心打理的花圃早已荒芜,只剩些顽强的野草在砖缝间生长。她蹲下身,拔去几丛杂草,动作缓慢而专注。
苏月白来过几次,带来些宫里的消息,也劝她不如就此留在京中,凭借林家昭雪的名声和她的才情,未必不能谋个安稳前程,甚至...或许与沈大人...
林以墨只是微笑着摇头,替苏月白斟茶,并不接话。
安稳前程?与沈从砚?
她抬眼,望向院墙外那片被分割的四角天空。京城,这个承载了她所有荣耀、屈辱、阴谋与短暂温情的牢笼,她已倦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浸染着过往的血泪与算计。父亲的清白已复,她与这里,便再无瓜葛。
至于沈从砚...
她想起山林间那个决绝离去的墨色背影。他守护了他的江山秩序,她求得了她的家族公道。他们各自完成了自己的抉择,也走到了命运的岔路口。
两条短暂交汇的线,终究要伸向各自的远方。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那间同样被修缮过,却再也找不回昔日闺中女儿心境的房间。她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动作不疾不徐。她没有带走多少东西,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那支磨得发亮的木簪,父亲那本笔记,以及...一小包晒干的茉莉花。是去年在江南时,她悄悄收集的。
当她将最后一件物品放入简单的行囊时,府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的敲门声。
不多时,老管家福伯颤巍巍地前来禀报:“小姐...北镇抚司沈大人...派人送来了这个。”
林以墨微微一怔,走到前厅。只见一名普通的锦衣卫校尉,捧着一个紫檀木盒,恭敬地站在那里。
“林姑娘,”校尉躬身道,“沈大人吩咐,将此物交还姑娘。”
林以墨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以及几家信誉卓著的江南钱庄的汇票。所有名字,都已悄然变更,落在了“林以墨”的名下。除此之外,还有一枚看似普通的象牙腰牌,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那是锦衣卫高级官员给予极信任之人的信物,关键时刻,或可调动一些资源,或可保一路平安。
没有只言片语。
但他为她铺好了离开的路,想好了她余生可能需要的依仗。
林以墨看着盒中之物,良久,轻轻合上了盒盖。
“替我...多谢沈大人。”她对那校尉轻声道。
校尉行礼离去。
林以墨抱着那沉甸甸的木盒,站在空旷的前厅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她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牵连了。
冤洗了,心却再无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