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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脆弱片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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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无声的泪与深沉的沉默之后,两人之间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而坚韧的冰。
他们依旧同处一室,商议着下一步行动,但每一句对话都像是行走在薄冰之上,带着刻意的回避与小心翼翼。地窖中带回的证据被妥善藏匿,那是他们扳倒田尔耕、甚至撼动其背后庞大势力的唯一利器,但也如同一块灼热的火炭,日夜炙烤着沈从砚的良知,让他坐立难安。
然而,风暴来得比预想中更快、更猛。
未等他们理清彼此心中复杂的纠葛,更未等他们布好反击的局,田尔耕疯狂的报复已如嗅到血腥的群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藏身的孤岛扑来。
枯井巷的失利和关键证据的丢失,显然让田尔耕感受到了灭顶的威胁。他不再顾忌吕芳可能的态度,也不再隐藏獠牙,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黑暗力量,誓要将沈从砚这个心腹大患,连同他身边的一切,彻底撕碎、清除。
隐秘据点外,那些窥探的眼睛越来越多,目光中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空气中的压力一日紧过一日,仿佛暴雨前的闷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的深夜,杀戮骤至。
数量远超预期的黑衣死士,如同鬼魅般借着雨声和夜幕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突破了外围几近被渗透的警戒线,直扑小院正屋。
“嗖!嗖嗖——!”
箭矢穿透薄薄的窗纸,带着凄厉的哨音,密集地钉入墙壁、家具之上,木屑纷飞。下一刻,喊杀声、兵刃激烈的碰撞声、以及濒死者的短促惨嚎,瞬间撕裂了雨夜的虚假宁静,将小小的院落变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护住大人!”残存的几名忠心手下嘶哑地吼叫着,用身体组成脆弱的防线,与如同潮水般涌入屋内的敌人殊死搏杀。
沈从砚瞳孔紧缩,一把将林以墨猛地推向屋内最坚固的角落阴影里,自己则反手拔刀迎上。
绣春刀在昏暗中划出冷冽致命的弧光,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的锐响,必见血光。他眼神凶狠如被逼至绝境的孤狼,凭借着高超的武艺和丰富的厮杀经验,竟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挡住了数倍于己、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
但敌人太多了,而且配合默契,攻势如潮。一名死士狡猾地避开沈从砚主要的刀锋范围,如同泥鳅般贴着地面滑向角落里的林以墨,手中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刃,直刺其心口!
“小心!”沈从砚余光瞥见,心神俱裂,想要回身救援,却被另外两名配合精妙的死士以同归于尽的打法死死缠住,绣春刀格开劈向头颅的一击,却无法完全避开侧腹袭来的冷剑,衣襟瞬间被划破,血痕立现。
眼看那淬毒的短刃距离林以墨的胸口只有寸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猛地从旁侧扑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了那名死士!是平日里沉默寡言,负责看守院门的老锦衣卫赵叔!短刃偏离了方向,“噗”地一声,深深扎入了老锦衣卫的肩胛骨。
“赵叔!”沈从砚目眦欲裂,怒吼声带着血丝。
那被唤作赵叔的老者却恍若未觉剧痛,反手一刀,以惊人的毅力劈翻了那名错愕的死士,自己却也踉跄几步,重重倒地。伤口处,黑紫色的毒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
“大人...快...走...守不住了...”赵叔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沈从砚身上,吐出带着血沫的几个字,头一歪,再无声息。
又一个!又一个视他如子侄、忠心耿耿的部下死在面前!沈从砚只觉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怒火与悲愤如同岩浆,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狂吼一声,刀法陡然变得只攻不守,凌厉不要命,状若疯虎,竟暂时将围攻之敌逼退半步。
然而,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微不可查的瞬间,一道隐藏在房梁阴影中的弩箭,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吐信,悄无声息地,带着死亡的气息,射向他的后心!
“噗——!”
利器深深扎入血肉的闷响,在喧嚣的喊杀声中,竟异常清晰地传入沈从砚耳中。
他身体猛地一僵,但预期的、心脏被撕裂的剧痛却并未完全传来。他愕然回头。
只见林以墨不知何时,竟已挣脱了他的保护,扑到了他的身后!那支原本瞄准他后心的致命弩箭,此刻正深深没入了她单薄的右肩胛之下!鲜血,如同盛放的红梅,在她素色的衣衫上迅速晕染开来,刺目惊心。
她的身体被箭矢的力道带得向前一倾,脸色在窗外闪电的骤然映照下,惨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清澈、坚韧,时而带着审视与疏离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如受伤的蝶翼,脆弱地颤抖着,随即,她软软地向后倒去。
“林清漪!”沈从砚脱口而出林以墨的小字。
沈从砚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炸裂。所有的声音,喊杀声、兵刃声、雨声,瞬间远去,只剩下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的窒息感。他一把甩开缠斗的敌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揽住她下坠的身体。触手之处,是一片温热的、迅速扩大的黏腻。
恐慌。
一种他多年未曾体会过的、足以吞噬灵魂、让他四肢冰凉的恐慌,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将他吞没。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撤!所有人,跟我突围!!”
剩下的几名锦衣卫眼见此景,个个眼含热泪,爆发出最后的血勇,拼死护在他们周围,如同尖刀般向外冲杀。
沈从砚紧紧抱着怀中轻飘飘、却仿佛重逾千斤的人儿,无视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和不断“笃笃”钉入身旁墙壁、地面的冷箭,凭借着对巷道地形的深刻记忆,在瓢泼大雨和复杂地形的掩护下,一路发足狂奔,七拐八绕,最终,凭借着一点运气和牺牲,再次侥幸摆脱了追杀,跌跌撞撞地躲入了一处更为隐蔽、早已备下的地窖之中。
地窖内,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光线昏黄,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潮湿的墙壁上,如同惊魂未定的鬼魅。
沈从砚将林以墨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干燥稻草的简易床铺上,动作轻缓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然而,她肩头那支兀自颤动的弩箭,以及仍在不断洇出、染红草垫的鲜血,无比残酷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手,那双曾经稳如磐石、执掌生杀予夺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迅速检查伤口。万幸,箭头无毒,但位置极其凶险,紧挨着肩胛骨,甚至可能伤及肺叶,必须立刻取出!
他翻找出清水、匕首和金疮药,将匕首尖端在灯焰上反复灼烧直至通红。看着林以墨因失血和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听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溢出的痛苦呻吟,沈从砚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内翻江倒海的恐惧与心疼。
“清漪,忍一下,很快就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没有麻沸散,取箭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当烧红的匕首尖端剜开皮肉,触及冰冷的箭簇时,昏迷中的林以墨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吟,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沈从砚的心跟着狠狠一抽,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匕首。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上动作又快又准,猛地发力。
“呃啊...!”
箭簇带着一丝血肉被拔出,林以墨痛得身体向上弓起,随即又无力地瘫软下去,气息微弱。
沈从砚立刻用清水冲洗那狰狞的伤口,动作急促却尽量放轻,然后迅速敷上厚厚的金疮药,用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布条,一圈一圈,紧紧包扎起来,试图止住那仿佛流不尽的血。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脱力般重重跌坐在床铺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怔怔地看着林以墨苍白却依旧柔美的侧脸。她为了救他,几乎...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地窖外,暴雨如注,疯狂敲打着入口的木板,如同战鼓擂响,又如同他此刻汹涌难平、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潮。那些算计、立场、过往无法洗刷的罪孽,在这一刻,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她脆弱而真实的呼吸面前,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轻若尘埃。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未褪的颤抖,极轻、极缓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凌乱发丝,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最终,他俯下身,在她冰凉汗湿的额间,印下了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
她救的不是命,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