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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江南公差-短梦如新 ...

  •   恰逢上元佳节,扬州城内火树银花,笙歌处处。

      夜幕初垂,陆刚便送来一套崭新的浅碧色罗裙并一件白狐毛滚边的斗篷,衣裙质地轻柔,剪裁精致,显然是特意挑选。

      林以墨正诧异间,沈从砚已一身墨色常服出现在她房门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今夜城中灯会,随我出去走走。” 不等她回应,他已转身先行,仿佛这只是一项无需商议的行程,但那特意准备的衣物,却让林以墨心底泛起一丝微澜。

      长街之上,千灯竞艳,万户腾欢。

      各式精巧的花灯缀满枝头檐下,琉璃灯、绢纱灯、走马灯流光溢彩,映得夜空恍如白昼。

      行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着糖人、元宵的甜香。

      林以墨置身于这片久违的繁华与热闹中,连日来的紧绷心弦不由得稍稍一松,眼中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好奇与雀跃。她悄悄抬眼看向身侧的沈从砚,他依旧神色疏淡,与这满城欢庆格格不入,却能带她来此,这本身已是一种她不敢深想的破例。

      她停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被那些绘着各种表情的面具吸引。她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兔子面具,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缩。犹豫了一下,她将面具轻轻覆在脸上,视线透过孔洞,世界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趣味。

      她转头,想问问沈从砚这面具是否有趣,目光却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底。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她,琉璃灯火在他眸中投下细碎的光影,那惯常的冷硬似乎被这暖光融化了几分,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林以墨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隔着面具,脸颊隐隐发烫。她庆幸有这层遮挡,可以让她短暂地、大胆地回望他。

      “稚子之趣。”他淡淡评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还是迈步走了过来,随手丢给摊主几个铜钱,动作自然流畅。

      那声评价让林以墨有些羞赧,但他付钱的动作又让她心底隐秘地甜了一下,仿佛两人之间有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牵连。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被面具闷住,几不可闻。

      两人随着人潮缓缓前行,沈从砚始终走在她外侧半步的位置,看似随意,却总在她被人流挤到前,不着痕迹地用手臂为她隔开一片空隙。

      他的衣袖偶尔会擦过她的斗篷,带来细微的摩挲声,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行至一座巨大的鳌山灯楼下,但见灯楼叠彩,玲珑剔透,四周围观者众,喝彩声阵阵。人群忽然一阵涌动,林以墨猝不及防,被侧后方的人一撞,脚下踉跄,低低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去。

      下一刻,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力道适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瞬间驱散了那突如其来的慌乱。沈从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比平时低沉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路。”

      他并未立刻松开,那手掌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物,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微微的粗糙。林以墨浑身一僵,呼吸都窒住了,全部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被他握住的那一小片区域。

      周围喧嚣的人声、璀璨的灯火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掌心传来的灼人热度和耳边他低沉的嗓音。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墨香的气息,此刻混合着夜风的微凉,将她密密包裹。

      直到她完全站稳,周围人流稍缓,那支撑的力量才倏然撤离。但方才那瞬间被他紧紧握住的地方,却像被烙铁烫过一般,余温久久不散,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悄悄蔓延开来。

      林以墨垂着眼睫,不敢再看他,面上热意蒸腾,幸而有面具遮掩,才不至于泄露太多心事。

      路过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剔糖衣,在灯光下格外诱人。沈从砚脚步微顿,竟破天荒地买了一串递过来。

      林以墨讶异接过,冰凉的竹签握在手中,却觉得无比滚烫。她小心的咬下一颗,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似乎一直甜到了心底。她鼓起勇气,将缺了一颗的冰糖葫芦朝他那边递了递,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与一丝怯意:“大人...要尝尝么?”

      沈从砚垂眸看了看那串鲜亮的红果,又抬眼看向她。兔子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映着灯火、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试探,有羞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灯火流转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秒对林以墨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并未动作,只道:“不必。” 语气依旧平淡。林以墨的心微微下沉,正欲收回手,却听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半分,“太甜。”

      这简单的两个字,听在林以墨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纵容的意味。她收回手,指尖微微发颤。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的糖葫芦,只觉得这酸甜的滋味,混合着他方才那片刻的注视和那声“太甜”,成了她此生尝过的最复杂、也最令人心动的味道。

      周遭的一切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身侧这个墨色身影,无比清晰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绪。这短暂的上元夜,因他这些看似无意、却又处处用心的举动,变得如同这场璀璨灯会本身一样,流光溢彩,刻骨铭心。

      这日午后,天空澄澈,沈从砚难得未有外出应酬或处理公务,只淡淡吩咐备车:"你们林家素来信佛,听闻扬州城西栖云古寺甚是清幽,去走走看吧。"

      林以墨随行在侧,心中诧异更甚。他并非会有闲情逸致览胜访幽之人,更不该知道她素来信佛。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究竟将她查得是有多透彻。还是说林家与沈家,在父亲获罪前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往来?

      沈从砚瞥见她瞬间紧绷的侧脸,心下明了。他确实查过她,不查得细致一点如何能放心利用。何况一个罪臣之女,本可在抄家那日寻个痛快,或是此后随便找个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一个小女子硬是咬着牙在夹缝中求生,甚至还想为父翻案。这份韧性,让他这个在朝堂沉浮多年、见惯风雨的人,也不禁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带她来此,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对这份坚韧的无声致意。

      马车晃晃悠悠出城,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停在一处林木蓊郁的山脚。弃车步行,拾级而上,石阶上布满青苔,湿滑难行。但见四周林木葱郁,鸟鸣清越,一座灰墙黛瓦的古刹掩映在层层翠色之间,匾额上"栖云"二字已有些斑驳,香火不算鼎盛,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幽静出尘之气。

      行至大殿前,沈从砚止步门外:"我在门外等着。"他自己却不进去,只负手立在廊下,背对着殿内缭绕的香火,身影挺拔却孤峭,仿佛与这佛门净土刻意保持着距离。

      林以墨独自踏入殿内,檀香袅袅,佛像庄严。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心中万般思绪翻涌。最终,她默默祈愿:"信女林以墨,不敢求自身安稳,唯愿父亲一生清名得以昭雪,所盼海晏河清之盛世终有日得见。若需以信女余生所有福报换取,亦无怨无悔。"三拜之后,她起身,回头望去,沈从砚仍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守护的石像,又似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并未久留,沈从砚只带着她,沿着寺外一条人迹罕至、落满松针的清幽小径漫步,仿佛真的只是来此散心。

      然而天公却不作美,方才还碧空如洗的天色,转眼间便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重阴云吞噬,光线迅速暗沉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几声,随即迅疾连绵,顷刻间便如瓢泼一般,哗啦啦地笼罩了天地。两人不及返回山下马车,只得快步奔向不远处一座供香客歇脚的八角小亭。

      雨势猛烈,砸在亭顶瓦片上噼啪作响。亭子空间狭小,两人站在其中,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

      雨水顺着翘起的亭檐急淌而下,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帘,将亭内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营造出一个短暂而封闭的天地。

      林以墨的肩头和发梢被方才急落的雨点打湿了些许,春衫本就单薄,湿意浸透,山风带着雨汽一吹,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双臂。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墨色外袍无声地披在了她的肩上。袍子宽大,瞬间将她包裹,隔绝了寒意,上面有淡淡的、属于沈从砚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一种皂角清冽与书房墨卷的味道,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心。这气息,与昨夜灯会上他靠近时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冷香,如出一辙。

      她微微一僵,侧头看去。沈从砚并未看她,只凝望着亭外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的混沌世界,侧脸线条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竟少见地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冷硬,显得有些模糊而柔和。他依旧穿着那身藏青色的常服,肩头处因方才的动作,也被雨水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痕迹。

      "多谢大人。"她低声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袍,那暖意丝丝缕缕,透入肌肤。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雨幕上,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举动只是顺手为之,不值一提。

      亭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与外界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没有京城的阴谋算计,没有辽东的烽火硝烟,也没有江南官场的虚与委蛇,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被雨水和雾气包裹的天地,和两个暂时卸下所有身份、责任与沉重过往的人。这种脱离现实的错觉,让人心防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几分。

      "这雨,"林以墨望着亭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的草木,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倒让人想起小时候。那时最喜这样的雨天,可以理直气壮地赖在父亲书房里,听他讲史论今,或是临摹他收藏的字帖,闻着空气中氤氲的墨香和潮湿的雨汽,觉得时光可以一直那么静好下去,什么风雨都吹打不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与深藏的感伤,那是她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的脆弱。

      沈从砚沉默地听着,目光依旧看着远方,过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道尽了人世无常与美好易逝。林以墨知道,他亦是经历过无数失去、背叛与残酷磨砺,才从尸山血海中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比她更懂得这句话的重量。

      "大人...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忍不住轻声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她很难想象,这个如今冷硬如铁、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也曾有过寻常稚嫩的童年。

      沈从砚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些,落在迷蒙雨雾深处,仿佛在回忆极为久远、已被尘封的画面。"很久以前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缥缈,"也是江南,不过不是扬州。那时...家中尚有几分薄产,母亲持家严厉,父亲...对我期望甚高,课业繁重,动辄得咎。"他顿了顿,那些关于后来的记忆显然并不美好,充满了骤然的变故、家族的倾覆与不得不独自面对的冰冷世情,最终将他一点点打磨、塑造成了如今的沈从砚。他没有说下去,那些惨痛与挣扎,不足为外人道。

      他转而将话题引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寒意:"你父亲林公的字,写得极好。铁画银钩,风骨嶙峋,字如其人。"

      林以墨讶然抬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大人早年间见过家父提的字?"

      "嗯,"沈从砚依旧看着雨幕,仿佛在回忆那幅字的具体模样,"早年...在刑部归档的某份奏章副本上,见过他的一幅手书。"

      他没有说是什么场合,具体是哪份奏章,林以墨也没有再追问。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并非全然不了解、不认同她父亲那样秉持风骨、直言敢谏的臣子。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藏着对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节与风骨的某种欣赏,只是被现实、被身份、被生存的需要层层包裹,深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冰封之下。

      雨势渐小,由倾盆狂暴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空气中的尘埃被洗涤一空,变得格外清新湿润,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气息。

      然而,林以墨却觉得额角隐隐有些发烫,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身上一阵阵发冷。或许是方才淋了雨,又吹了山风,寒气侵体。

      沈从砚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见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有些发白。他伸出手,指背自然地探向她的额头,指尖触及一片滚烫的肌肤。

      "你发热了。"他眉头微蹙,语气是陈述,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肯定。

      "无妨...只是有点头晕。"林以墨想避开他带着凉意的手指,却因他的触碰和自身的不适,一阵更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沈从砚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微湿的衣料传来一种坚实的支撑感。这触碰,让她瞬间忆起昨夜灯会上他托住她肘弯的瞬间,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紊乱起来。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些许,目光落在她显得脆弱的脸庞上。

      林以墨靠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勉强稳住身形,点了点头,想说"可以",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被他扶住的地方,隔着衣料传来清晰的温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让她的心跳莫名有些失序,快了几拍。这份依靠,在此刻病弱的恍惚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

      雨丝变得轻柔,如烟如雾。山色空濛,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意境里。他扶着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滑的青石阶上,向山下走去。远处,栖云寺隐约传来悠长而宁静的钟声,穿透雨雾,回荡在山谷之间。

      这一刻的静谧与依靠,不似真实,倒像是从残酷命运指缝中,偷来的一场短暂而脆弱的幻梦。昨夜璀璨的灯火与此刻山间的冷雨,喧嚣与寂静,温暖与清寒,交织成一幅矛盾而又令人心绪难平的画卷。

      夜深香冷客袍暖,梦里也有火,灼醒更漏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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