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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迷雾深重(2) ...

  •   军仓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灰黑色的残骸间冒着缕缕青烟,在暮色中扭曲升腾,如同不甘消散的亡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湿木混合的呛人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肉焦气。

      李二狗被紧急安置在驿站最僻静的一间厢房内。军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脸上那片狰狞的烧伤,以及吸入过量烟尘带来的损伤。他依旧昏迷不醒,眉头死死锁着,干裂的嘴唇偶尔翕动,发出模糊的呓语,仿佛在梦中仍被困于那片灼热的地狱。

      隔壁房间,沈从砚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由林以墨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她微垂着眼睫,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在缠绕绷带时,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触碰到他臂膀温热的皮肤。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细微的、难以言说的涟漪。两人都沉默着,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火场中生死一线带来的悸动尚未从血液中完全平复,某种无声的东西在寂静的空气里悄然流淌。

      “那王军需,必须尽快找到。”沈从砚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格外低沉。他转向窗外,看着宁远城戒严的街道上匆匆跑过的兵士,眼神冷峻如冰。他已下令陆刚带人全城搜捕,并封锁了四门。

      林以墨将染血的布条仔细收起,低声道:“他既然敢放火,必定留有后路,或者...已被人灭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话音未落,陆刚便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返回,脸色难看至极:“大人,王军需...找到了,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民房里,服毒自尽了。”

      果然!沈从砚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未受伤的左手,指节泛白。线索又断了。

      “他身上可有搜到什么东西?”

      “搜遍了,干干净净,像是被人彻底清理过。”陆刚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一物,“不过,我们在墙角发现了一点这个。”那是一小片被多次踩踏过、边缘焦黑的纸片,上面隐约能看到半个模糊的、线条奇特的印记。

      林以墨接过来,就着灯光仔细辨认,心头蓦地一跳:“这印记...虽然残缺不全,但构图风格与残月映水极为类似,似乎是另一种更复杂的变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模糊的纹路。

      这意味着,王军需背后,可能还有一个使用类似暗记系统的、更庞大、更隐秘的网络。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李二狗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悠悠转醒。他眼神起初涣散而迷茫,待视线聚焦,看清床前的沈从砚和林以墨,尤其是沈从砚身上那象征身份的飞鱼服时,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别动。”林以墨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单薄的肩膀,递过一碗一直温着的清水,“你吸了太多烟尘,肺部受损,需要静养。”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二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急切地转向沈从砚,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大人...王军需他...”

      “他已经死了。”沈从砚直接说道,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二狗,“你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这关系到辽东无数将士的粮饷,甚至关乎整个防线的安危。”

      李二狗脸上露出悲愤与后怕交织的神情,剧烈地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小的...小的看守西仓三年了。王军需...他不是个东西!经常...经常偷偷倒卖仓里的粮食和陈旧军械,换来的钱,大部分都…...都上交了。”

      “上交?交给谁?”沈从砚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

      “小的身份低微,不清楚具体是谁。”李二狗努力回忆,脸上因痛苦而扭曲,“只隐约听王军需醉酒后提过...是什么上面的人,好像...还和京城来的指令有关。对!他有一次说漏嘴,提到过京里来的大人物吩咐什么的”

      京城来的指令?大人物?

      沈从砚与林以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沉的凝重。这进一步印证了他们的猜测,辽东这条贪腐链条,其源头很可能直指紫禁城。

      “还有呢?”沈从砚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关于那场火?”

      李二狗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恐惧,身体微微颤抖:“火....火起之前,王军需带人运走了最后几批还能用的粮食和一批封存得严严实实的箱子,然后...然后就让我们都离仓库远点,说他要点验一批受潮的物资。后来...后来火就起来了!他分明是想烧掉仓库,毁灭证据!”

      “那批运走的箱子里是什么?”

      “小的不知道,箱子封得很严实,但抬起来很沉,不像是粮食...”李二狗努力想着,忽然道,“对了!搬运的时候,有个箱子不小心磕碰了一下,掉出来一块...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像是提炼过的铅料?”

      是铅料?军中制造弹丸的重要战略物资!他们连这个都敢大量倒卖?!

      沈从砚面色铁青,胸中怒火翻涌。这已不仅仅是贪墨军饷,简直是资敌!若这些铅料最终流入建奴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强压怒火,继续问道:“你可知王军需平日与哪些人来往密切?尤其是...辽东本地的将官?”

      李二狗摇了摇头:“他很小心,很少见他和军中大将直接来往。倒是...倒是经常去城里醉春风酒楼,好像...是见一些从关内来的商人...”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商贾。但沈从砚心知肚明,这背后定然有军中将官的默许甚至参与,否则王军需一个区区军需官,绝无可能如此肆无忌惮。

      审讯完毕,李二狗体力不支,再次昏睡过去。

      沈从砚大步走出厢房,站在驿站的庭院中。北地冬夜的寒风如刀割面,卷起地上残留的雪屑,扑打在他身上。他仿佛感觉不到冷,只紧紧握着那半片焦黑的纸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京城来的指令...关内商人...”他喃喃自语,眼神冰冷彻骨,“好一个内外勾结!这辽东,都快成了某些人的私库和法外之地了!”

      林以墨跟了出来,将一件厚重的玄色披风轻轻披在他肩上,指尖在他肩头停留了一瞬,感受到衣料下紧绷的肌肉。她低声道:“李二狗拼死留下的线索,还有我们找到的册页,足以证明这条贪腐链的存在。但...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袁督师那边...”

      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明确。继续深查,势必会触动辽东本土盘根错节的势力,甚至可能引发军心震荡,这正是袁崇焕最忌讳的。

      沈从砚沉默良久,望着宁远城在夜色中巍峨而沉默的城墙轮廓,缓缓道:“那就查,必须要查下去。但方式...需要变一变。”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变得深邃而危险,如同潜伏的猎豹。

      “既然他们喜欢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无法轻易抹去的‘证据’。”

      一个引蛇出洞,甚至借刀杀人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而这把刀,或许就是那位对军中贪腐和朝廷掣肘早已不满的袁督师。

      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止不住胸中那为国为民的沉痛。

      宁远城的寒风裹挟着细碎坚硬的雪沫,急促地敲打着驿站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连日来的紧张调查与火场惊魂,让沉沉的夜色都显得格外凝重,仿佛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李二狗服过军医开的安神汤药后,沉沉睡去,呼吸虽仍粗重,却平稳了许多。林以墨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仔细整理着从火场中抢救出的、带有暗记的册页残片,以及根据李二狗口供补充记录的文书。娟秀的字迹在跳跃的灯下显得有些模糊,那些冰冷的代号与数字,仿佛组成了一张无形而危险的巨网,正向他们笼罩过来。

      沈从砚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凛冽的寒气。他已换下那身破损染血的官服,手臂的伤处被重新包扎得整齐妥帖,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锐利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收拾一下,我们明日返京。”他声音低沉,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宣告了决定。

      林以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调查刚有突破,王军需背后的网络尚未完全摸清,此时返京?

      “大人,辽东这边...”

      “此地的水,比我们想的要深,也要浑。”沈从砚打断她,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她整理好的厚厚一叠文书,“再查下去,只怕我们还没摸到大鱼,自己先要淹死在这浑水里了。”

      他拿起那半片焦黑的印记纸屑,在指尖反复摩挲,仿佛要从中榨出更多信息:“王军需不过是条小虾米,他背后的人,能轻易让他闭嘴,也能轻易让我们在辽东‘意外’消失。袁督师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不会允许我们在这里掀起太大的风浪,动摇军心是他最大的顾虑。”

      “那难道就此放弃?”林以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离父亲的冤案,离那隐藏至深的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遥,此刻抽身,如同功亏一篑。

      “放弃?”沈从砚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是换个战场。辽东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处处受制,施展不开。但京城,是我们的主场。”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算计而危险的光芒:“李二狗的口供,这些残缺却关键的册页,还有这半片独特的印记,就是我们的筹码。回到京城,我们将这些辽东见闻稍加润色,不必指名道姓,只需将辽东军需弊政、可能存在的内外勾结、甚至...隐约指向某些阁臣或内宦的风声,巧妙地放出去。”

      林以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这是要将在辽东收集到的、暂时无法直接使用的证据,化作攻向京城政敌的武器!利用朝堂的舆论风波,逼迫那些隐藏在幕后、与辽东利益链息息相关的大人物自乱阵脚!

      “可是...”她仍有顾虑,“如此一来,岂非打草惊蛇?而且,若被袁督师知晓我们利用辽东之事在京城党争,他...”

      “袁崇焕要的是稳定,是源源不断的饷银。”沈从砚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只要我们能帮他肃清一部分卡在饷银流程上的蛀虫,让物资更顺畅地抵达辽东,哪怕手段不那么光彩,他最终也会选择默许。至于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蛇不出洞,我们如何斩其七寸?”

      他看向她,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别忘了,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只在辽东。那本笔记里的玄圭,那能下达京城指令的大人物,才是我们最终必须揪出来的目标。”

      林以墨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沈从砚的策略虽然剑走偏锋,冒险至极,却可能是目前僵局中唯一能打开缺口的方法。将矛盾引回权力中心的京城,在更复杂、更凶险的权力场中博弈,借力打力。

      就在这时,陆刚敲门进来,脸色凝重地递上一封书信:“大人,京里吕公公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沈从砚拆开火漆,快速浏览,眉头渐渐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信上,吕芳并未过多追问辽东之行的细节,只提及天启帝病重,京城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局,催促他尽快结束巡查,回京坐镇锦衣卫,以备不测。

      天启帝病重!这可是足以震动国本的大事!京城的权力格局恐将面临重新洗牌。

      “看来,不想回去也不行了。”沈从砚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跳跃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纸张,最终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烬,“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

      他转向林以墨,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回去之后,局势只会比辽东更加凶险诡谲,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还想继续往前走?”

      林以墨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豫与退缩。家仇未雪,真相未明,她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与他并肩而行,是唯一的选择,也似乎...成了习惯。

      “我随大人回京。”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窗外,风声更紧,呼啸着掠过屋檐,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

      沈从砚不再多言,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南方那片漆黑如墨的天际。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中心,也是他们必须回去面对的最终战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除了必要的文书印信,还有一封李二狗昏迷前,挣扎着从贴身衣物里取出、死死攥着、最终托他转交给自己远在故乡老母的家书。那薄薄的、浸染着汗渍与血迹的几页纸,承载着一个普通士卒对家的全部眷恋与无尽的担忧,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比任何千钧重担更令人窒息。

      马蹄声渐远,烟尘漫起,他们都不知,此行是奔向渴望已久的真相,还是踏入更深的、无法回头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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