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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春江花月夜(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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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是转身回房,却在开门的瞬间,再次转身,抬步,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连江月抬手敲了敲门,门并未从内闩上,随着她叩击的力道,无声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室内没有点燃灯烛,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投入的朦胧月光,勾勒出房间内家具的模糊轮廓,以及……一个凭窗而立的挺拔背影。
傅潮生正背对着门口,沉默地站在窗前,手中依旧握着那柄似乎永远不会离身的刀。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一尊融入黑暗的雕像。
连江月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倚靠着门框,就着门扉敞开的缝隙,望着那个背影,静默了一瞬,开口道: “喂。”
她顿了顿,语气似乎恢复了往常的随意,却又隐约带着郑重,“等秦家堡这边的麻烦事了结了……你随我去个地方。”
夜风掠过耳畔,没带来傅潮生的回应,先带来了远处庭院隐约的兵刃相交与女子的哭泣惊呼声。
几乎是声音入耳的同一刻,傅潮生原本静止的身影动了。他从从敞开的窗口跃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连江月神色一凛,同样没有半分耽搁,向着那混乱的源头赶去。
秦葭所居住的院落数盏灯笼被打翻在地,火光跃动,将晃动的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形成张牙舞爪的怪影。
只见院落中央,原本应被严密看管于闺房内的秦葭,长发披散,正状若疯魔。她双目赤红如血,几乎看不到眼白与瞳孔之分,原本清秀的面容扭曲狰狞,十指弯曲如钩爪,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招式虽然毫无章法但下手狠厉,速度与力量都远超平日。已有两三个试图抓住她的护卫受伤,正被同伴搀扶着退到一旁。
“葭儿,我是娘啊!你看看娘!你醒醒!!”禾辛撕心裂肺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她不顾身边侍女的死死阻拦,奋力想要冲上前抱住女儿,却险些被秦葭一记掌打中肩头。
吓得侍女们差点魂飞魄散,拼死将她向后拖离:“夫人!不能过去啊!小姐她……她根本不认人了!已经派人去禀报老爷了!”
“让开!”一个身影踉跄着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一身鲜艳夺目的大红吉服,在此刻混乱而紧张的场景下,显得格外刺眼而突兀,“葭儿!”
来人正是今日的新郎官,秦葭的兄长丁逸泰。他显然是惊闻变故从婚房赶来,吉服尚未换下,头发也有些散乱,脸色苍白如纸,因剧烈奔跑而呼吸急促。
“泰儿!胡闹!你快回去!这里危险!”禾辛见状大惊失色,厉声喝道。她深知丁逸泰自幼体弱多病,虽然后来为了强身健体也系统地学过武,功底不算差,但面对眼前这种失了神智六七不认的女儿,他那点功夫恐怕根本不足以自保,反而极易受伤。
然而丁逸泰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呵斥,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疯狂攻击的身影攫住了。他一步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试图靠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幼时哄妹妹入睡般的诱哄语气,小心翼翼地重复道:“葭儿,是我,你看看我,我是哥哥……逸泰哥哥……”
“葭儿……葭儿……哥哥在这里……”他一遍遍地温柔呼唤着秦葭的名字。
狂暴中的秦葭,动作在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声时,竟然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她赤红的眼眸似乎转动了一下,茫然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了一眼。旁边时刻警惕的护卫立刻扑上,想要趁机锁住她的双臂。
然而,就在他们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秦葭发出一声怒吼,身体猛地一震,竟将两名彪形大汉硬生生震开。她眼中的血色仿佛更浓重了几分,攻势骤然再增三分,变得毫无章法却更加狂乱危险,直欲将眼前一切撕碎。
丁逸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更白,下意识连退数步,脚下不稳,险些摔倒,立刻被反应过来的其他护卫护住,隔开了他与秦葭之间原本就不近的距离。
连江月静立于人群外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在突然出现的丁逸泰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前院外那么大的厮杀动静,这位新郎官直至散场都未曾露面,此刻妹妹院中出事,他却来得如此及时。
而且,不知是否因为光线与情境的错觉,她感觉此刻的丁逸泰,无论是神态还是气息,似乎都与之前在角斗场看到的不同。但这感觉一闪而逝,来不及细究。
眼看秦葭要突出重围,同样静立旁观,如同夜色背景的傅潮生,动了!
他身形倏然一闪,并非正面强攻,而是移至秦葭侧后方空档。就在秦葭一爪抓空的瞬间,他双手探出,一引、一翻、一扣,带着一种独特的巧劲,如铁钳般扣住了秦葭的手腕。
任她如何挣扎嘶吼,爆发出怎样远超常人的力量,在他那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力量的禁锢下,秦葭竟无法挣脱分毫。
傅潮生一手牢牢锁住秦葭,另一手快如闪电,两指并拢,凝聚着内力,快如闪电般点向秦葭后背等几处关乎神智、能镇心安神的要穴,旨在暂时封住秦葭狂乱躁动的经脉内力,强制她冷静下来。
就在他指尖内力即将透穴而入的刹那,异变突生!
秦葭身体猛地一颤,并非因为受制,而是她体内那股诡异的气息仿佛受到了刺激,反扑而出。一股带着强烈侵蚀性的反震之力,如同找到了缺口,顺着傅潮生的指力,逆冲而上,直袭他的经脉!
一直注意着院内动向的连江月,此时眉头微蹙,她在脑海中飞速回忆在药王谷治伤时看到的那些记载着奇症异毒巫蛊诡术的手札,一个模糊的猜测渐渐成形。
“松手!”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一瞬间,傅潮生也察觉到了这股诡异内力的凶险。说时迟那时快,他当机立断,抬手便劈在秦葭后颈。秦葭闷哼一声,眼中血色迅速褪去,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连江月身影飘至,手指如闪电般快速点向秦葭身上可以控制神智的穴道,她的手法奇特,与寻常点穴手法略有不同。
紧接着,她稳稳扶住瘫软的秦葭,然后将两指搭在她脉上,连江月凝神将自身一丝柔和的内力小心翼翼探入。指腹下的脉象混乱而奇特,时有时无,时如潮水骤起骤落,那感觉不似寻常内力,倒像是有自己的生命,在血脉中游走。
“葭儿!”秦天啸步履匆匆的从院外赶来,他一眼便看到瘫软在地昏迷不醒的爱女,以及正在为她诊脉的连江月和刚刚收手立定的傅潮生。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怒与担忧,当机立断,”寻常大夫怕是对此束手无策,快拿我的令牌,去十八里峡,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以最快速度将薛神医请来!”
“我去!”不等其他人反应,丁逸泰已抢先一步接过令牌,转身便走。
丁禾辛想拦住他,但她嘴唇动了动,看到秦天啸并未出言阻拦,她最终也只是担忧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道路,对旁边的护卫统领道:“务必护好少爷!”
连江月适时地收回手,站起身,退后一步,将位置让给秦天啸。
片刻后,安顿好女儿的秦天啸转身走出内室,他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多谢二位再次出手相助,稳住小女病情。”他目光随后落在连江月身上,带着急切和隐隐的审视,“连姑娘方才为小女把脉,手法独到,可是懂得医术?不知……可曾窥得小女症候的一丝端倪?”
“晚辈所学驳杂,于医道一途,实在只算略知皮毛,难登大雅之堂。”连江月迎着秦天啸审视的目光,语气诚恳而坦然,“方才情急所为,所凭的并非正统岐黄之道,更多是往日江湖漂泊时,偶遇奇人异士或翻阅杂学笔记学的粗浅见识和推测。于真正的医理病理,晚辈不敢称懂,更不敢在堡主和夫人面前妄下论断,以免贻误救治良机。”
内室门扉半掩,透出温暖的烛光,映照着门外几人神色各异的脸。
秦天啸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连姑娘,不必过谦。即便只是猜测,或是在某本奇谭杂记上见过相似记载,也请但说无妨。”
一旁的禾辛看出连江月似乎有所顾忌,言语间有所保留。
她心中忧急如焚,想到薛神医纵使接到消息即刻动身,抵达秦家堡至少也需四五个时辰。这段时间,女儿是否会再次发作?再者,眼前这连姑娘见识广博,与她嫂嫂姜穗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连姑娘!”禾辛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不顾仪态地握住连江月的手,她言辞恳切,“薛神医到来尚需时间,期间葭儿情况难料!你若有什么怀疑或猜测,但说无妨!无论对错,我与你秦伯父都绝不会怪罪!多一分线索,或许就能多一分救她的希望啊。”
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冰凉与颤抖,以及禾辛作为母亲的绝望与期盼,连江月略微沉吟道:“既如此……依晚辈浅见,秦小姐不似寻常邪毒入侵脏腑,也非简单的走火入魔或精神受创。她脉象中那股游走带有阴寒反噬之力的气息,倒有几分像是……中了蛊。”
“蛊?好个无名,竟然还收拢了南疆巫族的人!”秦天啸勃然变色,一掌拍在桌上,桌上茶盏顿时震成碎片。
盛怒过后,他深吸几口气,转向傅潮生与连江月时,脸色已恢复大半,只是语气明显疏离客气了许多:“多谢二位指点迷津。如今天色已晚,又劳二位受惊,秦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二位不如先回听泉苑歇息,一切待薛神医到了再说。”
连江月何等敏锐,看出秦天啸在得知可能是蛊之后,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再无意让他们两个外人深入参与此事。
她心中了然,也不点破,只是顺着他的话道:“既如此,薛神医到来前,难保那幕后黑手不会有进一步动作。堡主若需要人手协防,或在期间另有发现,可随时派人至听风苑唤我二人。”
秦天啸目光深深看了连江月一眼,似乎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几分,再次郑重向傅、连二人道谢:“连姑娘思虑周全,提醒的是。秦某记下了,二位,请。”
二人见状,微微颔首示意后,便一同告辞。
回到听风苑各自的厢房后,洗去一身尘埃,连江月吹熄了灯烛,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只余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另一间厢房的窗被无声地推开,傅潮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