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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软红阁 ...

  •   江南三月,莺声在柳梢上颤,像刚被春水蘸过的细线,一扯便是一城烟雨。姑苏软红阁,灯初上,歌妓拨弦,弦音薄如蝉蜕,才触耳膜,便轻轻滑落;酒客举杯,琥珀光影在瞳仁里晃。
      软红阁的鎏金招牌在夕阳下晃得人眼花。朱漆大门前竟真用金链拴着只丹顶仙鹤,细长的腿脚上锁扣磨出血痕,鹤唳声凄惶惶撕裂暮色。老鸨正拿着玉匙给鹤喂食,匙中竟是掺了珍珠粉的银耳羹。
      “小祖宗好吃,”老鸨拍打着鹤羽,“待会王尚书要来,就指望着你跳个鹤舞助兴呢!”
      阁中临窗的软榻上,斜卧着一位衣冠不整的年轻男子。但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上一件云纹锦袍半敞着襟口,露出里头微皱的白色中衣。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着,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他面容带着三分酒意,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半开半阖,唇角天然微微上扬,仿佛时时含着三分戏谑的笑意。
      这男子怀中揽着一位当红姑娘,手指间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有几滴洒落在他早已沾染酒渍的前襟上。
      “谢公子,再饮一杯嘛...”怀中姑娘娇声劝酒,纤纤玉指又为他斟满一杯。
      谢隼哈哈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口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妙哉!妙哉!”吟罢,在姑娘腮边轻轻掐了一把,惹得她咯咯娇笑,自己却因动作太大,险些从榻上滑落,忙伸手扶住案几,又引来一阵娇笑声。
      “谢公子瞧瞧,我眼下可有细纹了?”梁芷纤指轻点眼角,身子微侧,罗衫半褪,将一对玉峰堪堪悬在谢隼的酒杯上方,“妈妈近来逼得紧,日日只许睡两个时辰,说是要练新谱的《霓裳破》...”她话音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糯,尾音却透出三分倦意。
      谢隼醉眼迷离地笑,手指卷着她垂落的青丝:“怪我怪我,早该给芷儿赎身。”说着从腰间扯下那枚蟠龙玉佩,“啪”地按在酒渍斑斑的桌上。玉佩在灯下泛着温润青光,龙睛处那点朱砂血沁得惊心。
      “拿去给罗妈妈看,就说我说的...”他话音未落,梁芷已拈起玉佩对着灯火细看。暖光穿过晶莹玉质,在她掌心投下一泓秋水。
      “赎身?”她忽然轻笑,将玉佩按回他胸前,“谢公子要娶我么?”
      谢隼纵声大笑,酒气混着檀香扑在她颈间:“娶妻纳妾多俗气?你我这般红粉知己,才是人间至趣!”
      “可不是么?”梁芷指尖划过玉佩上的龙纹,声音忽然淡了,“公子且看窗外——今日赎身的姐妹,明日不是又被抓了卖出去,说不定哪天就躺在乱葬岗。倒不如在这软红阁里,好歹有口安稳饭吃。”
      谢隼举杯的手顿了顿,他望着窗外夜色中朦胧的新坟轮廓,忽觉喉头涩得发疼。
      “你这妮子”他忽然将玉佩塞进她衣襟,冰凉的玉贴着她两乳之间滑落,“留着玩罢。”
      梁芷也不推拒,只俯身替他斟酒。云鬓擦过他下颌时,忽然低声说:“听说鹤血最养人...门外那只丹顶鹤,公子讨碗血给我可好?也好补补这熬枯了的身子。”
      她说话时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窗外恰传来仙鹤凄清的唳声,混着远处流民的哀哭,丝丝缕缕渗进暖香氤氲的阁内。
      “那有何难!”谢隼朗声大笑,醉步踉跄地起身。他也不挑拣,随手从厅堂粉墙上摘下一柄装饰用的青铜古剑。那剑鞘早已积了薄灰,剑身出鞘时却发出一声清越龙吟,惊得梁芷身旁琵琶弦丝微震。
      不过半柱香功夫,阁外忽然传来凄厉鹤唳,旋即戛然而止。谢隼拎着滴血的古剑转回时,衣襟前襟已染上点点朱红。他随手将剑掷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惊得满座宾客俱静。
      “取金杯来!”他朝呆立的小二招手,自己却蹲下身,揪住那尚在抽搐的鹤颈。鹤血汩汩涌出时,他忽然轻笑:“死了倒是轻巧”指尖掠过雪白羽翼,竟真有三两根绒毛簌簌落下。
      梁芷凝望着金杯中渐满的鹤血,忽轻声呢喃:“原是这样瘦...”但见那鹤颈断面处,肌理干瘪得不见半点油花,显是连日饥馑所致。谢隼闻言手腕微抖,几滴鹤血溅上他绣着云纹的袖口。
      他倏地起身,拎起鹤尸踏上阑干。楼下吃酒众人正仰着脸张望,忽见漫天鹤羽纷扬而下。
      “捡去!都说仙鹤羽毛值三斗米!”谢隼醉醺醺地笑喊,手指一松,整具鹤尸直坠而下。人群霎时沸腾,数十双手疯狂争抢着雪白的羽毛,有个老妪竟将带血的绒毛塞进嘴里急咽。
      梁芷静静看着楼下惨状,冷眼将整杯鹤血倾入温着的酒壶。血珠沿着壶壁蜿蜒而下,她仰颈饮尽时,喉间发出似哭似笑的轻喘。胭脂色的唇瓣染了血渍,在灯下亮得惊心。
      恰此时,楼下又传来一阵喧哗,脚步声杂乱,兵甲碰撞之声铿锵作响。但听得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官府拿人!闲杂人等回避!”
      霎时间,软红阁内乱作一团。莺莺燕燕惊声尖叫,寻欢客们慌忙躲避,杯盘落地之声不绝于耳。十余名官兵冲上楼来,为首的是个面色冷峻的千户。
      一伙人中为首的目光如电,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忽然定格在谢隼身上。他微微一怔,随即上前几步,竟抱拳行礼道:“原来是谢公子在此。我们正在捉拿一伙贼人,扰了您的雅兴还望见谅”
      谢隼醉眼朦胧地抬了抬眼皮,胡乱挥了挥手:“赵、赵晋啊...不必多礼。只管拿你的人去,莫要耽误我与美人饮酒便是...”说罢,竟又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酒水洒出大半,他也浑不在意。
      赵晋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谢隼和梁芷面色略显尴尬,却也不敢多说,只吩咐手下:“仔细搜查,莫要冲撞了谢公子。”官兵们果然绕开谢隼所在的位置,在阁中四处搜查起来。
      便在此时,一个约莫三尺高的小童突然从人群中钻出,左冲右突,看似惊慌失措,却巧妙地避开所有官兵,直朝谢隼奔来。那小童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格外灵动,在混乱中竟无半点惧色。
      小童奔至谢隼榻前,假装一个踉跄跌倒,顺势将一物塞入谢隼半敞的衣襟内。谢隼醉醺醺地笑道:“哪、哪里来的小娃儿...小心摔着了...”说着伸手去扶,袖袍一拂,已巧妙地将那物纳入袖中。
      小童就势站稳,朝谢隼眨眨眼,一溜烟又钻入人群不见踪影。
      谢隼佯装醉酒,身子一歪,假意要去拾掉落的酒杯,袖中手指轻轻摩挲那物——乃是一个金箔信封,入手微沉,上面别着一根乌黑的羽毛,羽根处隐隐闪着金属光泽。
      他借着俯身的姿势,袖袍微掩,指尖轻挑,已然启了信封。抽出一看,却是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宁远山”
      谢隼醉眼朦胧中蓦地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成那副醺醺然的模样。他缓缓将素笺凑到烛火前,看着它渐渐化作灰烬,嘴角重新漾起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轻声自语道:“寒芒轻解尘劫苦,一鹤排云入九霄。”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这次却罕见地滴酒未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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