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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声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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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旨:我学会了感受万物,却唯独感受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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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烬推开门时,气流带着消毒水与金属冷味的风先一步涌进来——那风里还混着楼宇管道深处的陈旧气息,像被反复过滤后剩下的冷硬,拂过她裸露的腕骨。她的腕骨很细,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瓷白,能隐约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风掠过的时候,臂弯处细软的汗毛轻轻颤了颤,这细微的痒意让她指尖微顿。
个人终端就嵌在腕骨内侧,与皮肤贴合得近乎共生,银灰色的金属边缘打磨得极薄,像一片自然生长的鳞片。此刻它正微微震动,不是过去执行任务时那种短促、密集的“嗒嗒”声——那声音曾像倒计时秒针,刻在她每一次潜伏、暗杀的记忆里——而是绵长的、带着无目的迟缓的震颤,震感透过皮肤传进骨缝,像某种运行过载后冗余的程序。淡蓝色的光膜从终端边缘漫开,透明度恰好能映出她腕上的皮肤纹理,在对面洁白的墙面上投出一行规整的宋体字:「权限确认:情感感知模块已解锁。」字体大小精确到12号,笔画粗细均匀,连顿笔的角度都带着“穹顶”特有的刻板。
这是“穹顶”给她的“自由”。任务完成那天,穿白大褂的研究员用激光仪拆除了她后颈的神经抑制装置,冰凉的仪器贴在皮肤上时,她还能听见对方报数据的声音:“神经通路恢复率98%,情感感知阈值调试中。”连带而来的还有这间公寓——位于城市中上层的32楼,窗外能看见“穹顶”总部的尖顶轮廓,却看不见一丝自然的绿色。她站在玄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终端边缘,那里还残留着过去接收任务指令时的震动记忆:三年前在北非沙漠,终端在沙尘暴里震得发烫,指令只有一行“清除目标,不留痕迹”;半年前在地下交易所,终端贴着皮肤震出细密的麻意,让她在人群里精准锁定了携带机密的商人。而现在,这震动只剩下空泛的频率,像失去了目标的指针,在表盘上漫无目的地晃。
公寓内部是彻底的白,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墙面是哑光钛合金材质,打磨得找不到任何接缝,指尖贴上去能摸到极细微的磨砂感,却没有温度——像摸在一块冷却的金属武器上。灯光从天花板的隐形槽里漫出来,均匀得找不到光源,光线落在地面上,连影子都淡得近乎透明,映得林烬的身影在墙面上像一幅单薄的剪影。地板是浅灰色的合成材料,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脚掌能感受到一丝极淡的弹性,那是“穹顶”为了“提升居住舒适度”设计的,却让她觉得陌生——过去她踩过沙漠的沙、雨林的泥、城市的水泥地,每一种触感都带着任务的印记,而这地板的“软”,却像无意义的装饰。整个空间像一枚被精心掏空的珍珠贝,内壁光滑,却空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冷意,呼出来的白雾在空气里转瞬即逝。
林烬走进去,步伐依旧保持着过去的精准——每一步距离严格六十厘米,脚尖正对前方地板上若隐若现的拼接线,膝盖弯曲的角度控制在15度以内。这是“穹顶”刻在她骨骼里的本能,哪怕神经抑制装置已拆除,身体仍会下意识地遵循“最优效率”原则。她的短发是三个月前剪的,长度刚及耳尖,发尾被修剪得齐整,没有一丝毛躁——那是任务要求的“无干扰发型”,现在发丝垂在耳后,风过时偶尔会蹭到耳廓,带来一点微痒,她却没抬手去拨,只是僵硬地维持着直挺的脊背,像一柄未出鞘的刀,即便没有敌人,也保持着随时迎战的姿态。
她走到客厅中央,停下脚步。空气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味,只有通风系统在天花板深处低鸣,声音来自东北方向的通风口,频率稳定在每分钟二十四次,像一颗不知疲倦的机械心脏。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绕了一圈,再传进耳朵时,带着一点微弱的回声,像细小的针,一点点扎进听觉神经里。过去,她的大脑会自动将这声音归类为“环境噪音,强度40分贝,无威胁”,然后迅速过滤——就像过滤掉目标的心跳声、脚步声之外的所有干扰。但现在,那低鸣清晰得无法忽视,甚至能分辨出风扇叶片转动时的细微卡顿,每一次卡顿都让她的太阳穴隐隐发紧。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触到皮肤时,忽然愣住。指尖的温度比额头低一点,皮肤下的血管在轻轻搏动,过去她能准确报出自己的体温是36.5℃,脉搏每分钟72次,可此刻,所有的数据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温”——像隔着一层薄纱触摸一杯温水,能感觉到暖意,却抓不住具体的温度,真切,却又虚浮。她反复用指尖蹭着太阳穴,试图找回那些熟悉的数字,指尖的皮肤蹭得微微发红,却只摸到一片柔软的皮肉,那是她从未在意过的“身体”,不是“执行任务的工具”,而是一个会发热、会发痒的载体。
窗外的光线透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块规整的金色光斑。光斑的边缘笔直得像用尺子画的,那是“穹顶”建筑特有的直角设计,连阳光都被切割成了标准形状。林烬走过去,指尖先于视线碰到窗玻璃。冰冷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上来,沿着神经末梢爬向小臂,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握过的武器都要冷——比沙漠里的军用匕首冷,比雪山上的狙击枪握柄冷,甚至比“穹顶”审讯室里的金属桌沿都要冷。过去,终端会在接触的瞬间弹出淡蓝色的数据框:「材质:强化硅酸盐,硬度7,表面温度12℃,环境湿度45%」,所有参数一目了然,她只需判断“是否影响任务”。但现在,数据框没有出现,所有的定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形容词在脑海里打转——冷。
她反复用指尖蹭着玻璃表面,指甲在玻璃上留下极淡的白痕,又很快消失。指尖的皮肤因为摩擦微微发红,冷意却越来越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尖锐的刺痛,像有细小的冰碴扎进皮肤里。就像某种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过去被系统筛选、归类、定义的世界,此刻正以一种 raw(未加工)的姿态涌进来——风的冷、光的亮、玻璃的硬,都不再是数据,而是直接的感受,可她的大脑还没学会如何处理这些未经修饰的信号,只能任由它们在神经里乱撞。
楼下的花园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合成草皮被踩踏的沉闷声。林烬低头看去,六个穿着浅灰色训练服的孩子正在进行体能训练。他们的年龄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却站得笔直,动作精准得像复制粘贴——弓步时膝盖与脚尖的角度严格保持120度,挥拳时手臂抬起的高度恰好与肩齐平,连呼吸的频率都同步得像节拍器,胸口的起伏在阳光下形成整齐的波浪。没有笑闹,没有喘息,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他们的脸像被冻住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属于孩子的麻木,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小机器人,重复着“穹顶”认可的“高效成长”。
一只银灰色的机械鸟从空中掠过,翅膀煽动的频率稳定在每秒三次,连翅膀倾斜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它的影子落在花园的方格地砖上,正好对齐其中一块砖的右上角,没有丝毫偏差。林烬认得这种机械鸟——是“穹顶”的环境监测器,能实时传输温度、湿度、甚至行人的生理数据。它飞过时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金属翅膀划破空气的细微气流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掠过这片死寂的花园。“穹顶”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切都在精确的计算与控制之中,高效,有序,却也像这片合成草皮一样——草叶的纹路是打印的,颜色是调配的,闻不到泥土的腥气,摸不到叶脉的纹路,连“生机”都是伪装的。
林烬的视线追着机械鸟,直到它消失在远处楼宇的阴影里。阳光渐渐移动,爬上她的手背,金色的光落在皮肤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沙。起初是淡淡的温,像隔着布料感受到的暖意,可不过几秒钟,温度就骤然升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感,像被细小的火炭烫到。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过去躲避敌人攻击时的本能反应。手背的皮肤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那痛感却没有消失,反而顺着血管往心里扩散,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好像很久前,有人曾在她被阳光晒得发烫时,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碰过这里,说过一句话。
“她说过,光落在皮肤上,应该是暖的,不是痛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冒出来,像沉在深海里的碎片被水流冲起,带着一点微弱的光。林烬愣住了,手指悬在半空,连呼吸都忘了。心脏不知何时开始跳得有些快——不是过去执行任务时的“心率120次/分,供氧充足”,那种跳动是平稳的、可控的,只为给身体提供足够的能量;而现在的心跳是慌乱的、不规则的,像失控的鼓点,敲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震得她的肋骨都隐隐发疼。
“她”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现,大脑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感官都突然迟钝下来——窗外的孩子、机械鸟、甚至手背的灼痛感,都变得模糊起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她试图回忆那个声音:应该是温和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像傍晚时分吹过湖面的风,拂过耳廓时能感受到一丝柔软的凉意;声音的节奏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斟酌,却又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让人愿意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还有一只手。她好像能想起那只手的触感——手指修长,指尖带着一点薄茧,应该是常做某种细致的事留下的;掌心很暖,贴在她额头时,能感受到脉搏的轻微跳动,比她自己的心跳更慢、更稳;那只手曾轻轻帮她拨过耳边的碎发,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很光滑,蹭过脸颊时没有丝毫刺痛,只有一点痒意,像羽毛轻轻扫过。
但更多的细节就消失了。她想不起“她”的样子——是长发还是短发?眼睛是什么颜色?笑的时候会不会有梨涡?也想不起“她”的名字,甚至想不起这句话是在什么场景下说的——是在某个阳光好的早晨?还是在一间有暖光的小屋里?记忆像被剪辑过的电影,只留下一帧模糊的画面,和一句没有上下文的台词,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却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故事。
她走到客厅的沙发边坐下,沙发是浅灰色的记忆棉材质,表面蒙着一层哑光布料,摸上去像极薄的皮革。坐下时,坐垫缓慢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贴合她身体的弧度,然后又带着一点柔软的阻力慢慢弹回,像在挽留什么。过去她从不会注意这些,沙发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休息节点,承重上限150kg”,是任务间隙短暂恢复体力的地方,她甚至能精准计算出“坐在这里3分钟,能恢复12%的体力”。但现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坐垫包裹着臀部的触感,能分辨出左侧坐垫比右侧稍软一点——大概是长期坐同一个位置形成的——还能闻到布料里混着的、极淡的消毒水味,那是“穹顶”统一清洁后的味道,却让她莫名地烦躁。
这种陌生的感知让她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将臀部微微抬离坐垫,只让半个屁股着地,恢复成过去的警戒姿态——随时能起身、能战斗的姿态。指尖攥紧了沙发的扶手,布料的纹理蹭过指尖,带来一点涩意,这涩意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像握住了一把熟悉的武器。
茶几上放着一个金属水杯,是“穹顶”的标准配置——银灰色,杯身呈完美的圆柱形,杯口边缘打磨得极光滑,没有一丝毛刺。林烬拿起来,杯身的冷比窗玻璃更重,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金属块,贴在掌心时,凉意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点渗进皮肤里,沿着小臂的血管往下沉,让她打了个细微的寒颤。她走到饮水机旁,按下出水键,水流呈均匀的柱状落在杯底,发出“嗒嗒”的声响——过去她会立刻计算:“水流速度5ml/s,杯容量300ml,接满需要60秒”,然后在心里默数倒计时。但现在,她只是看着水流在杯底溅起细小的水花,水花的高度约1厘米,落在杯壁上又弹回来,形成更小的水珠。那清脆的“嗒嗒”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像在回应通风系统的低鸣,让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空落——空得像这杯还没接满的水,像这间没有任何私人物品的公寓,像她此刻找不到方向的感知。
水接满了,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能映出她的脸。林烬端着杯子走到窗边,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水珠很小,直径不过2毫米,沿着杯壁缓慢地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水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一滴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眼泪是咸的。”又是一个模糊的念头冒出来,带着一点涩涩的味道,像嘴里含了一口海水。是谁告诉她的?是那个“她”吗?
林烬低头,用指尖蘸了一点杯壁的水珠,放进嘴里。没有味道,只有水的凉,凉得从舌尖一直滑到喉咙口,像吞了一口冰。她又蘸了一点,再尝——还是一样的凉,没有咸,没有甜,只有纯粹的、无意义的凉。就像她对“眼泪”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形容词,却没有具体的味道,没有对应的场景,只剩下一片空白。
阳光渐渐西斜,窗外的金色光斑开始收缩,边缘变得模糊起来,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风里的冷意又浓了些。林烬靠在窗边,手里还端着那杯温水。杯子的温度已经和掌心的温度趋近一致,不再那么冷了,可水的凉却还留在舌尖,像一道没散去的印记。她看着楼下的孩子渐渐散去,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步伐一致地走向花园入口,没有回头,没有停留,像一群被召回的零件。机械鸟再也没有出现,花园里只剩下那片整齐的合成草皮,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灰,像一张没有生气的地毯。
个人终端又震动了一下,这次的震动比之前更短促,是通知的信号。淡蓝色的光膜再次亮起,映在窗玻璃上,显示着一行新的文字:「本周心理评估预约已生成,时间:周三14:00,地点:B区心理咨询室,评估师:编号C-09。」林烬扫了一眼,过去她会立刻在脑海里规划路线:“从公寓到B区需乘坐3号悬浮舱,耗时18分钟,提前5分钟到达,可预留3分钟检查装备”,甚至能调出评估师C-09的资料——性别、年龄、擅长领域,确保“无信息差”。但现在,她只是抬手关掉了光膜,指尖划过终端屏幕时,能感受到光膜消失的细微触感,像抹去了一道无关紧要的痕迹。
她不需要评估。她知道自己没有问题——不是“穹顶”定义的“神经稳定”,而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混乱不是因为故障,而是因为“失去”。过去的世界是被数据填满的,清晰、有序,而新的世界里,数据消失了,却多了一片巨大的空洞,少了某样能让“感知”变得有意义的东西。
手背的灼痛感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痒,像有小虫在皮肤下爬。林烬看着自己的手背,皮肤依旧是瓷白色,指尖因为之前摩擦玻璃还带着一点红,那点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像一道细小的伤口。她想起那个模糊的声音,想起“光应该是暖的”。为什么她感受到的却是痛?是因为感知太陌生,还是因为——那个能教她分辨“暖”与“痛”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是谁?”
林烬又问了自己一遍,声音很轻,在空荡的房间里几乎听不见。这次,心脏的跳动变得更清晰了,带着一种钝钝的痛,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缓慢地碎裂,碎片扎进血管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让每一寸皮肤都泛起细微的疼。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光开始亮起——是“穹顶”统一控制的冷白光,整齐的光点沿着街道排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光带,将整个城市包裹在冰冷的光明里。
她站在空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光,感受着手里杯子的温——不冷不热,像某种妥协;听着空气里通风系统的低鸣——规律却空洞,像某种倒计时;还有心里那片越来越大的空洞,它随着呼吸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更沉,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学会了感受风的冷——不是“风速3m/s”,而是能分辨风里的金属味与消毒水味;学会了感受光的热——不是“温度28℃”,而是能体会从温到痛的变化;学会了感受水的凉——不是“湿度45%”,而是能记住舌尖残留的寒意。她能感受到万物的“质感”,却唯独感受不到那个曾教她“如何感受”的人。
林烬把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玻璃的冷透过脸颊传进骨头里,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些。窗外的灯光在她的瞳孔里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星星,却没有丝毫暖意。她的呼吸在玻璃上留下一层白雾,白雾里能看见她模糊的侧脸——眼神空洞,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过去执行任务时的样子,却又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那层白雾很快就消散了,像那些模糊的记忆一样,抓不住,留不下,只在玻璃上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然后被风一点点吹干。
只有心里的空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像这间洁白的公寓一样,空得能听到回声——那回声里,反复响着一个名字,一个她想不起来,却又无法忘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