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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心理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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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心理科里,只有何煦一个年轻医生,比姚媛大四岁。
何煦随和幽默,没有传统医者的严肃感,四年来的寥寥几面,却让姚媛将他视为朋友。
“好久不见,姚小姐。”何煦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这一年来,感觉怎么样?”
“你看看吧。”姚媛从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他。
这是她的症状日记,记录每周的情绪状态和重要的人或事,自评抑郁程度和焦虑程度。
何煦将早准备好的测试题给她,趁姚媛做题的时间,他把日记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
“最后两个月的日记,是昨天连夜补的吧?”
姚媛做题的笔尖一顿,抬头就对上何煦看穿一切的眼神,她心里发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嘿嘿”两声掩饰尴尬。
何煦指尖敲了敲本子的封面,嘴角扬起一抹笑:“看来这两个月很有意思,能和我聊聊吗?”
“额……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就从刚到平潭开始吧。”他道,“我看了你在平潭的那几期视频,点赞量很高。”
姚媛握着笔的手停在“焦虑程度自评”那一栏,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墨点。提到平潭,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人。
她抬头看向何煦,对方正转着钢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阳光透过诊室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衬得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格外敏锐。
“你这是查岗还是做咨询?”姚媛不想回答,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反问,低头继续涂画测试题。
何煦耸耸肩,翻开日记本最后几页:“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专心做题吧。”
她做题做得心不在焉,笔尖在纸面缓慢划动。平潭的海风突然在记忆里翻涌,此刻正带着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平潭的海挺蓝的。”姚媛忽然开口,“我在那儿租了间靠海的民宿,半夜能听见浪声。”
“美食也挺多的,鲟鱼海鲜粥、海蛎饼、咸米时什么的。”
何煦掌心托着下巴:“那人呢?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吗?”他这句话看似是问句,其实心里已经将答案猜的七七八八了。
诊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咔哒”作响。姚媛也不再尝试对一个心理医生撒谎,如实交代了。
“我谈恋爱了。”
何煦挑眉示意她继续,姚媛索性把笔一丢,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膝盖无意识地蹭着沙发边缘的纹路:“他是乐队主唱,第一次见面时他正在演出,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何煦问着,伸手拿起桌上试题卷,一题一题仔细看。
他吗......姚媛好像从未尝试形容他。
“他比我大两岁、处女座、有洁癖、长得帅......”她盯着天花板低速转动的扇叶,尝试为韩洲想一些形容词,“面冷心热,很会照顾人,对身边的朋友体贴关心。”
姚媛边说边掰手指头,十根手指还没数完就已想不出词语。
何煦不动声色地给试题卷翻了个面,没让她继续苦想,转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和他相处时,你的心情怎样?”
这个问题倒将她难住了,回忆起在一起的片段,大部分时间是开心的,姚媛就这样回答了。
“那小部分时间呢?”
“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何煦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抬头认真地看着她,“他知道你的病情吗?”
姚媛垂手,指尖无意识抠动沙发套的缝合处,说不出那个“不”字,只是轻轻摇头。何煦不说话,将试题纸推到她面前,指尖敲击右上角的数字。
“1分很低,证明我没什么问题对吧?”姚媛问道。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拿出另一叠纸,一张一张排好摆在她面前,每张纸上都有一块形状怪异、但是对称的图形,有彩色也有黑白。
何煦指着其中一个问:“你觉得这幅图可能是什么?”
姚媛盯着那张纸上的图像,心里莫名有种不适感,思考了许久才慢吞吞道:“像一张面具。”
“什么样的面具?可以描述一下吗?”
面对追问,姚媛只能再说得详尽些:“青面獠牙的,像傩戏表演用的那种面具。”
何煦点点头,又指了另一幅图问她:“这幅图又让你想到了什么?”
“一只张开翅膀的蝙蝠?”
“你觉得它准备做什么?”
“可能......”姚媛刚拧起眉又马上松开,摆出轻松模样,“正准备朝我俯冲过来。”
何煦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再看看这张。”
他有耐心等姚媛慢慢思考,可姚媛没有。才看了五张,她就一脸不耐,拒绝作答:“何医生,看图说话的心理测试真的很无聊。”
何煦放下手中的图形卡片,目光始终落在姚媛双臂环胸的防御姿势上。
“但比汉密尔顿焦虑量表更适合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戳破了姚媛所有伪装,“你了解那些试题的评分机制,所以只要故意压低分数,就不会被测出问题。”
“罗夏墨迹测验虽然主观,但却反映出你的潜意识并不像你表面看上去那样。”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像某种被戳破的伪装在叫嚣。
“你在恐惧什么吗?”何煦将那张画着扭曲墨迹的卡片推近。
“我没有恐惧!”
姚媛这句否定是大喊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然后她嗤笑出声,讲述自己这些年来到处游玩有多么畅快,甚至都把生死之事抛掷脑后,根本不会恐惧什么。
她越说越激动,努力想证明,抬头对上何煦的眼神,他的冷静与沉默,显得自己像个疯子。
可笑的倔强在这一刻突然被抽走,姚媛突然想哭,却还是硬生生憋回去,忍得嗓子眼直发酸。
伪装得太久,连自己都忘记了。
何煦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倒了杯水给她。
姚媛没动,整个人恹恹的。水面被吊扇吹出淡淡水波,她盯着那杯水发呆。
“姚媛。”他轻唤她的名字,“我们是朋友吗?”
他的这句题外话,姚媛回答得很快,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的:“不是。”
虽然答案是否定的,但好歹有回应,接下来只需要一步步引导她走出自我防御。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吗?”
“不记得。”
何煦低笑出声,看着姚媛将自己蜷进沙发一角,他开始回忆过去:“那时候的你还是短头发。”
四年前,何煦是刚从德国回来的海归硕士,家里托关系让他进温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本以为前途光明,没想到一路受阻。
他在国外进修的心理学,与国内的差异较大。在某次病例讨论时,何煦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却没想到狠狠打了科主任的脸。
从那以后,他开始被边缘化。
核心工作从来不会分给他,重要病例讨论也从不通知他,就连科室的交流群都背着他再建了一个。
一个普通的午后,何煦独自吃完午饭回来,刚在办公室坐下,就有同事通知他去主任办公室。
这是又有杂活儿要安排给他?
办公室里除了他,科室的人全到齐了。何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在一旁站着。
“老姚,徐医生和李医生都是我们科室的王牌,资历最深。他们的号很难约,但作为老同学,我绝对给你办妥!”
两人聊着聊着,目光都看向一旁坐着的少女,询问她的意思。
何煦也顺着看过去,只见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留着堪堪遮住耳朵的短发,听到他们说的话后连连摇头,看上去不太满意。
连精神心理科的王牌都看不上?
何煦在心里默默摇头,又是一个难伺候的主。
就在他腹诽的时候,那女孩像是有感应一样,扭头看过来,直直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了一抔泉水,晃啊晃漾着水波的光。
最惹眼的是唇色,明明是素面朝天,唇瓣却红得像刚咬过莓子,还偏要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何煦看着她,只觉得心尖颤了颤。
下一秒,他就见姚媛朝他抬抬下巴,说道:“那位医生有种亲切感,可以让他做我的医生吗?”
“何医生太年轻,没什么经验,还是换一个吧......”
“我就要他。”
往事历历在目,姚媛的一句话,将他从离职的悬崖边拽了回来。
“其实我一直都有个疑问。”何煦转动着钢笔,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反应,“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我?”
“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帅吧?”
窝在沙发上的姚媛终于有了表情,她坐起身朝她翻了个白眼,吐槽道:“早知道你脸皮这么厚,我宁愿挑老头也不挑你。”
第一次预约心理医生时,姚景明想找资历最老的医生,可姚媛不愿意。面对跟她爸差不多大的老男人,她根本没有倾诉的欲望。
最后,她执意选择了何煦,年轻、没资历、好糊弄,不会像那些专家一样死板固执。
“你现在和那些老头一样,烦人。”
“我和老头一样?”何煦被骂后反而笑了,拿起桌上的病历本,边写边念念有词,“行啊,我给你开几瓶药,每周一次会诊,等会儿再多做几套测试题。”
姚媛“啧”了一声,弹坐起来抢他手上的东西。
夺到手上一看,这哪是什么病历本,就是普通的本子,正中间写着:“隧道短,所以阳光能到达所有角落”。
喉间突然泛起熟悉的酸涩,像咬开一瓣未熟的橘子,酸意顺着舌根蔓延到眼眶。姚媛飞快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最后扯扯嘴角,恢复平时的模样。
“亨廷顿舞蹈症的发病时间通常在三十岁以后,乐观来说,你还有十年的正常生活。”何煦说道。
“‘人的生命不在于长度,而是在于深度’,你是文学系的肯定知道托尔斯泰的名言。”
姚媛知道这句话,可还是摇摇头:“十年......听起来长,过起来短。”
“我如果掰手指过日子,时间就好像磨人的钝刀,无聊又漫长;可我要是不理会,它又会变成悬在头顶的匕首,一遍遍提醒我那一天就快到了,让我坐立不安。”
何煦转着钢笔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在害怕吗?”
姚媛居然不再掩饰,直接点头承认:“我害怕,非常害怕。”
“我害怕那一天到来,我害怕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害怕失去现在的生活......”
这么多年来,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久到姚媛都相信了自己真的无所畏惧。
今天终于说了出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的盔甲,浑身轻松,又绵软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