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卦》花昀晏卿

2、言二——昔去雪如花

　　言二——昔去雪如花

　　——
　　冬月丁亥，壬寅时。

　　林讼没了声响。无旭撑起身子护着她，只有垂下的鬓发能触碰她分毫。所以当他感受到林讼细微的颤抖时，其实已经很迟了。他第一时间掐诀，谢天谢地更谢他的元丘师弟——多亏了半夜经常被他拉着偷跑出去玩。如今的他已经可在任何情况下将光亮咒用的炉火纯青。
　　光亮起的一瞬间，林讼的颤抖也戛然而止。

　　‘师妹是…怕黑？’无旭意识到这点后，学着师父的模样，一边把林讼搂在怀里，一边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规律的轻拍。自幼在北方长大的他，努力夹着嗓子问“师妹，很怕吗？”
　　林讼面色如常，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被无旭忽如其来的变声期惊到，瞳孔微凝，轻轻摇头回应。
　　无旭继续道“师妹，别怕，今后我们来教你怎么保护自己。”
　　林讼点头，眼中有了一丝波动。

　　无旭歪头纳闷，换做是他，莫说能忍住不问，甚至都会忍不住的扒开斗篷偷瞄外面发生了什么。
　　无旭拍了拍林讼的背“师妹，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就算我不知，还有师父和其他同门。”
　　林讼迟疑一阵“那若是都不知呢？”
　　“那我们就一起找答案”无旭快速回应“只要你想，十年百年，师兄也会陪你一起。”
　　林讼抬头看着无旭的眼睛，确认着这话的可能性。她在无旭的眼中看到肯定后，认真问道“我…会去哪里？”林讼此刻迷茫。她生来无心，在一切感性被封存时理性的思考便成为了她的全部。她想，真的有人会忽然毫无保留的接受一个人吗？
　　林讼不明白为何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会被自己吸引吸引，也不明白她为何也会因此心跳共振。这种陌生却不令人讨厌的感觉，她想知道来源于何处。

　　无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太过唐突，但他必须快些把师妹拐回去。夜长梦多，晚一步，都会害怕。
　　他璨璨的笑着，答道“宁城地界，无虑山。”
　　无旭道“师妹可曾听闻？”

　　……无虑山

　　没听过怕是有些困难，以无虑山的知名程度，哪怕是他们这种几乎要与世隔绝的山村，也是人尽皆知。
　　无虑山是仙盟排行第一的门派，也是仙盟口中的最大奇葩——出世却不避世，无情却胜有情。
　　无虑山弟子心怀苍生，经常下山斩除那些祸乱四方的妖邪，且来去匆匆，片叶不沾身。
　　可能这个门派唯一的“缺点”就是选徒标准太过严苛，要三观也要五官，向来是讲究宁缺毋滥。

　　……

　　林讼再次端详着面前人，他眉目鲜活，身侧一缕小辫上扣着一枚圆环，上面刻着火烧纹样。
　　这应当就是无虑山的信物——神器天保，据说此物为无虑山特制，外侧纹样根据门内弟子的特性而定，各不相同，内侧则是统一的阳刻方章
　　——无虑山印
　　这是信物，亦是护身的法器。若是未在环内录名的人刻意掠夺，会引来天雷降罚。
　　林讼鬼使神差的把手送了过去，动作肯定到无旭来不及阻止……
　　冰冷的指甲与冰冷的圆环相连，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山雪齐恸！

　　纵使神符护顶，二人也是被雷声震的一颤。震前的一秒，林讼已然被无旭压在身下，紧紧护住。
　　裂帛般惊雷声把林讼最后的警惕也震没了，她本以为自己被骗了……奈何再怎么怀疑，天雷落了，她的这位师兄也是毅然护住她。
　　她想不通，忍不住直言问道“为何无虑山会到这个偏远山村的雪地里刨人？”
　　无旭心有余悸，抖着手把圆环卸下，不忘安慰着“没事，没事”
　　无旭平复心情，笑道“因为你在这里。莫说荒郊野岭，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去。”
　　这话说的就像他们从前认识一样。林讼道“我不曾去过无虑山，也不曾见无虑山的人来过。”
　　无旭点头“确实如此”他的眼神暗了一瞬“无虑山有一件法器，名曰千灯缘。”
　　无旭道“千灯缘保留着无虑山所有弟子的心火。灯明尚存，灯灭已去，明灭之时响起钟鸣，器灵会出来相告。”
　　“师妹，祂唤了你名。”
　　林讼不语，无旭便自然解释起来“千灯缘道的是缘，在你应当成为无虑山弟子时，它就会唤出你的名字，反之亦然。”
　　林讼依旧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她对无虑山所知甚少，唯一有印象的是母亲讲的睡前故事，但现在也不大清晰了“无虑山…我只听母亲讲过，她说那是当今仙盟为数不多的正派，那里的仙长们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人物。”

　　林讼话音刚落，无旭就“咦？”了一声，随后浑身颤抖，方才的严肃烟消云散，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些相熟之人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人物”。

　　林讼的眼神暗了暗“看来我是记错了。”
　　无旭憋的满脸通红，一边摆手一边颤音道“没有没有都没错，他们确实是……‘难得一见’”
　　林讼眨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快要笑背过气的无旭，怀疑这位师兄不太聪明的同时，也为外面不知正在做何的师父感到同情。
　　林讼想——她以后可绝对不能变成这样，不然一凑凑一对，她的师父怕是会哭。
　　笑得满脸通红的无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师妹眼中的形象已经崩塌的彻底，等他终于眼泛泪花不得不停下来时，林讼还是没有继续问的想法。无旭自觉给她介绍起来。

　　“无虑山一共有五位守山人，虽然起了这么个怪名字，但其实就是门派长老。长老们都是仙神级别，师父也是其中之一。平时下山遇到危险时，师父就会下结界保护像我们这种帮不上什么忙还容易出事的……”
　　无旭想了想，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名词。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索性跳过。
　　“师父很少直接罩上连看都不让看，应该是这次外面发生的事不太好让我们撞见的。”

　　说到这里，无旭有些担心，师父方才说是仙盟要来，可是……如果是仙盟的人，师父为何会用神符把他们隐蔽起来？
　　万年绘成一张的销声匿迹尘灵神符，上瞒天神，下瞒地鬼。尘间之内，恐怕连两位创世神也难以寻出。
　　能给他们用得上这张符纸……师父到底想瞒什么？
　　灾星转世，无虑山能收一次，便也能收第二次，根本无需隐瞒。
　　除非……师父这次并不准备动手。
　　但这瞒的未免有些太早了？
　　无旭把林讼护紧了些，厚重的斗篷里寂静无声，林讼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便轻问“是要杀人？”

　　“嗯……啊？”无旭瞪圆了眼看着怀中的文静小姑娘，她语气平常的好像是在问您吃了吗？无旭决定以后一定要陪师妹一起忘掉这种容易吓到人的想法。他郑重摇头，刚要开口，猛然僵住。
　　林讼又提醒了他
　　无虑山心善留她到成年，可其他人呢？哪怕她什么都没做，想杀这位灾星的也能从龙江排到宁城。无旭攥拳，先回答师妹的问题“师父不杀人，只会打到对方没有还手之力。”
　　“应该快了，师父打架很利索……”

　　——话音未落，趴在雪地里的两个孩子就被连带着厚斗篷一起抱了起来。
　　两颗小脑袋钻出来与寻宁对上了目光，后者垂着金眸，目光温柔，令人安心。
　　“明夷，天保给我。”寻宁的语气和目光并不搭配，生冷，细听还藏着些愠怒。无旭刚一掏出便立即被祂接去，神器苏醒，祂强硬刻进一个名字后还给了无旭。
　　“……师父？”
　　“没事”寻宁眼神锁住林讼，生硬的挤出一句。
　　无旭的目光落在了寻宁身后的雪地上，除去无数凌乱脚印外没有丝毫的痕迹，想来是已经处理好了。他还来不及好奇，就被身后忽如其来的一只手捏住后脖颈提溜过去，落入一个熟练却没有丝毫温柔的怀抱中。
　　“果真是美言不信。速归，小殿下，若我不来，你怕是会不归吧？”
　　无旭闻声抬头，又是一副熟悉的金眸，不过和师父那几乎褪没了色的不同，这人的眼睛璀璨夺目。
　　无旭眼神一亮，乐道“墨神君！你回来啦？”
　　把无旭拎过去的正是无虑山的大长老
　　——墨行，墨晏卿
　　墨行笑着刮了刮无旭的鼻子“小明夷，我回哪去啊，这里可不是无虑山。”祂的眼神瞥向寻宁。
　　无旭“嘿嘿”两声“有师父和师妹的地方就是家，墨神君只要和我们在一起，就是回家啦。”
　　无旭笑得灿烂，墨行笑得无奈。祂这才注意到方才抽出无旭的斗篷中还包裹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小姑娘皮肤苍白发紫，眼底乌青，漆黑的瞳孔大的吓人。
　　‘嗯？死的也捡。’墨行疑惑挑眉。
　　寻宁后退两步，把怀中对小姑娘捂得严严实实的。
　　墨行看祂如此动作，皱眉，气极反笑，向前两步揽住寻宁的肩后凑在祂耳边问道。
　　“阿昀，我这是第几次见到他们两个？”

　　两个小脑袋歪了歪，两个大脑袋却异常清醒。

　　寻宁身体紧绷却不再躲闪“按理来说，一个你一直没见过，一个从七年前开始几乎天天能见到”祂伸手想要回无旭“但我想你问的并不是这个。”

　　——“所以答案是第二十九次”

　　二十九次，终于在今生等来了变数。

　　墨行把无旭放到地上，又从寻宁怀里抽出林讼，顺手贴了张符纸，把她甩给无旭。
　　无旭提前做好了准备怕把师妹再摔着，却没想到她被墨行变得轻飘飘，松手就能飞到天上。
　　林讼双手紧握，显然是在紧张。无旭把垂在右侧的那缕辫子塞进了林讼手中。
　　“师妹，我们两个都不要松手，好不好？”

　　林讼感受着手中的触感，只觉自己像只风筝，纵使飘在旭日旁，也是没有了风便会坠落，没有了牵引便不知飘向何方。她随时能走，随时会走。林讼清醒，不过是冷的太久，无意间靠近了那片暖阳。

　　——

　　宁城地界，无虑山

　　踏破云雾的一刹那，凌厉的松香冲进了林讼脑中，刺得她呼吸一顿，眼前显现黑雾。

　　无旭察觉到怀中的生息微弱，一手轻轻拍了拍林讼
　　“师妹……师妹？师妹！”

　　林讼听到了无旭急切的呼喊，她想回应，却怎么也睁不开沉重的眼。迷迷糊糊间，她闻到一阵清冷又柔和的竹香，紧接着，一只宽厚温和的大手和一只暖洋洋的小手同时贴在了她的皮肤上。一个抚在额头，令人怀念，一个握在掌间，炙热的仿佛烙印在骨髓。
　　她又昏睡过去，期盼着醒来就能看到那温暖的来源。

　　——

　　无虑山，隐天院

　　无旭握着林讼的手，只觉奇异，怎么都握了这么长时间，师妹的手还是冷冰冰的跟个冰坨子似的？
　　无旭又隔着衣物摸了摸她的胳膊。
　　“师父，墨神君，师妹好像…有点冷？”

　　无旭这么问…难道是？
　　墨行挑眉一笑“小明夷，你不会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师妹是什么吧？”
　　师妹是什么？
　　师妹就是师妹啊，只不过好像和活人不太一样。也并不是灾星？
　　无旭耷拉着眼睛，神色担忧“那我是不是不该把师妹带回来？”他小心的握着林讼的衣角，哽咽着问道“我会伤到她吗？我……”
　　“明夷”寻宁温声制止“把师妹带回来，不是你一个人的选择”祂望着床上的小徒弟，又看了看趴在床边泪眼婆娑的大徒弟，无奈叹息。
　　“仁兽的灵力最能让她保持清醒，你不会伤她的。”寻宁揉了揉他快要炸毛的头，语气沉重“明夷，答应我，无论何时……不要放弃师妹，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寻宁垂着眸，语气温和坚定“梦就是梦，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你们还有我，一切因果——师父陪你们一起承担。”

　　此时的无旭还不太能理解师父在说什么——神兽驺虞，顺承天命，出于本能行仁义之事，除阴邪之物。
　　聚集着满村怨气的邪祟……本不该留
　　无旭用模糊的眼仔细分辨着床上的面孔，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让他战胜了本能

　　那本该长睡不醒的人，在炙热而明亮的目光中
　　——大梦一场，匆匆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