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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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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半仙那低沉的一声“来了”余音未落,他的脸微微转向进门的三人。当爷爷侧身将跟在最后的李半让进屋内时,王半仙那原本如老僧入定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隐藏在墨镜之后的双眼,在触及她面容的瞬间,猛地睁大了。那是一种在漫长黑暗中独行、终于瞥见一缕熟悉微光的激动,他光滑的头颅下意识地向前微倾,仿佛要看得更真切些,那部雪白的长须无风自动,拂动了一下。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瞬间绷紧,似乎想要立刻撑起身来,一个称呼、一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问候,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得如同错觉。他那强大的定力与某种更深的顾忌,立刻将这源自本能的冲动死死压了下去。这份无声的震撼与极致的克制,使得屋内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数分。
就在王半仙那极其微小的、近乎本能的反应发生的一刹那,李半垂着的眼帘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一丝缝隙。她习惯了观察,在这个家里,察言观色是她生存的本能。她看到了--尽管隔着墨镜,她捕捉到了王半仙脸部肌肉那一瞬间的绷紧,看到了他那原本如磐石般稳坐的身躯向前微倾的趋势。这太不寻常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半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甚至有些木然的神情。她将眼帘重新完全垂下,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心思的光芒,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间的目光游移。
王半仙没等爷爷开口说明来意,便用那沙哑的嗓音径直说道:“是为这两个孩子,合婚来的吧。”
不是询问,是陈述。
爷爷连忙点头称是,正要详细介绍。王半仙却微微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他缓缓开口,话语像从古老的井里打捞上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和宿命的味道:“不用合了,合不了。”
一句话,如冰水泼入滚油。爷爷脸上的皱纹因惊愕而瞬间绷紧,脱口而出:“半仙,这…这是为何?”
李文先是一愣,随即嘴角难以自抑地微微上扬,一种“果然如此”的轻松感掠过心头。李半则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但嘴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是因为…没有丫头的准确八字吗?”爷爷不甘心地追问,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不能单凭看相……”
王半仙淡然打断他,语气平稳地说道:“凤卜难成,非关八字;鸾俦不缔,自有天机。此乃宿缘所定,非人力可强求。”
爷爷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此事已无可更改。
就在三人准备悻悻离开时,李文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他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冲着王半仙的方向开口:“合不了就算了。那你给我看看,我什么时候能行大运,发大财?这辈子能不能混成个人上人?”
爷爷皱眉,瞪了孙子一眼,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写有孙子八字的红纸递了过去。
王半仙并未伸手去接那张纸,他的脸微微转向李文,墨镜后的双眼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窥内里。他声音低沉:“前缘种得福满门,今生方饮玉露恩。莫道云深遮望眼,自有星斗照前尘。”
这云山雾罩的批语让李文大失所望,他想要的可是具体日期和成为暴发户的捷径!他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不耐与不敬:“切,说了跟没说一样!尽会故弄玄虚!”
“李文!”爷爷低声厉喝,枯瘦的手猛地拽了孙子一把,投去一个极其严厉、近乎警告的眼神,示意他立刻闭嘴。屋内,李文的无礼与王半仙深不可测的静默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
方才的一切言语交锋,都如暴雨落在池塘般,在李半心中炸开了花。李半垂首而立,姿态温顺得像一株依附于阴影的藤蔓。她表面沉静如水,仿佛王半仙那石破天惊的“合不了”,李文粗鄙的追问,爷爷无奈的叹息,都未曾在她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后,她的目光却锐利如针,将周遭的一切细节都深深刺入心底——王半仙初见自己时,那墨镜也遮掩不住的、绝非寻常的震动;他斩钉截铁拒绝合婚时,那不容置疑背后似乎隐藏的更深层的缘由;那尊静默无言,却仿佛在与之对视的石女塑像,透着说不清的古怪;还有那句批给陈默,看似平常,实则云山雾罩的“前缘今生”……她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她不能问,至少不能在爷爷面前问。爷爷的固执与期望,她比谁都清楚,任何关于此事的追问,都可能打破眼下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她死死囚禁在那看似柔弱的躯壳之内。她只是默默地、更加仔细地将今日所见所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甚至空气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都如同收集拼图碎片一般,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破土的嫩芽,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决,在她心中萌生、清晰:她一定要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独自来见这王半仙,一定要揭开这层层迷雾,搞清楚萦绕在心头的所有谜团。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探寻那个长久以来困扰自己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