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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共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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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没开灯,只有窗外的雨光透进来,昏暗的光线照着沙发旁的身影——他蹲在那儿,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弓着,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干嘛?”我一开口,就觉得声音有点哑,大概是热水蒸的。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的站起来,手飞快的往后藏,膝盖“咚”的一声撞在沙发腿上。他没敢喊疼,只是僵硬的转过来,眼睛盯着我脚边的地板,不敢抬头。
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沙发脚,塑料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很清楚:“藏宝呢?”
他的耳朵尖在昏暗中泛着红,手指绞着衣角,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伸出手——掌心躺着我换下的那团黑丝,勾丝的地方被扯得更长了,边缘还沾着白天在巷口蹭到的泥点。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他会盯着这东西。“想洗?”
话一出口,我就看见他飞快的点头,耳根都红透了。他的手指还下意识的捏了捏丝袜的边缘,好像怕我反悔。我忍不住笑了,伸手把丝袜从他掌心抽走,随手扔进卫生间门口的塑料盆里。那是我平时洗内衣用的盆,不算多干净,但总比让他用洗菜盆强。
“随你。”
我转身往卧室走,浴巾下摆扫过他的膝盖,布料蹭到皮肤的瞬间,我清楚的听见他的呼吸顿了一下,肩膀都绷紧了。我没回头,却能感觉到一道很烫的目光落在我小腿上,顺着没干的水珠一点点往上,停在浴巾边缘,又很快缩了回去。
进了卧室,我没关紧门,故意留了一条缝。刚把湿头发擦到半干,就听见外面传来“哗啦”的水声,应该是他端着盆去了浴室。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里看,镜子上蒙着厚厚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动,雾气退得很慢。
其实我也在拖延。
活了二十七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洗这种贴身的脏衣服,第一次有除了我自己之外的人,用这个堆满我生活痕迹的浴室。以前在KTV,客人的目光再露骨我都能应付,可现在,只是想到他蹲在那里,搓洗我那双沾了泥的丝袜,我的心跳就突然乱了节奏。
浴室里传来塑料盆轻轻晃动的水声,接着是少年压低的咳嗽声,大概是被肥皂味呛到了。我低下头,看见门缝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动了动——他居然把丝袜从水里捞了出来,飞快的贴在脸上,动作很轻,可也就一秒,又猛的把丝袜浸回水里,水花溅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我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转身走到床头柜旁,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直到听见浴室的水声停了,我才把烟按进洗漱缸的水里,“滋”的一声,白烟冒起来,很快就散了。进房时,我故意把脚步放重,让他知道我回来了。
关上门的瞬间,我的心跳快得吓人,一下下撞着胸口,震得耳膜都有些疼。我靠在门板上,想起刚才门缝下的那道影子,想起他红透的耳根,想起他攥着丝袜时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觉得喉咙更干了。窗外的雨还在敲打玻璃,淅淅沥沥的,可我却觉得,今晚的空气好像比平时更热了些,连呼吸都带着点烫人的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塑料盆放在地上的声音,他动作很轻,像是怕吵到我。我掀开被子躺下,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他刚才的样子——那个在垃圾桶边缩成一团的小孩,那个在馄饨店手抖着吃馄饨的小孩,那个现在偷偷躲在浴室里,连洗我的丝袜都要脸红的小孩。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沙发那边传来轻微的动静,大概是他躺在了毯子上。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他轻轻的呼吸声。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居然也有点发烫。
原来,有人闯进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是一个捡来的小东西,也能让我这无聊的日子,生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许久,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只有空调外机“嗒、嗒”的滴水声,很有规律。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旧睡衣蹭着皮肤还是觉得燥,索性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瓷砖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窜,才压下了心里的烦躁。
冰箱门一拉开,冷白的灯光就涌了出来,照得周围的影子一动不动。里面没什么东西,几罐快过期的啤酒,半袋速冻饺子,还有昨天剩下的半碗馄饨汤。我捏起一罐啤酒,拉环“啵”的一声弹开,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淌。我没擦,就着瓶口喝了一口,冰得牙床发麻。
背后突然传来沙发的翻身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里格外清楚。我没回头,把啤酒罐贴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脑子清醒了些。“没睡?”我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有点飘。
沙发那边的黑影慢慢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在冰箱灯光里泛着水光。他的声音从毯子里传出来,很闷:“......怕醒不过来。”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怕这一切都是假的,醒来又回到垃圾桶边挨饿。
我走过去,在沙发边坐下,把手里的啤酒递给他:“尝一口。”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双手接了过去,冰凉的指尖碰到了我的掌心。他学着我的样子抿了一小口,立刻皱紧了眉头,喉咙动了动,硬是咽了下去,还打了个寒颤。
我忍不住揉了把他的湿发,头发还没全干,带着潮气。“小野狗,明天我去趟孤儿院,给你办手续。”这话一出口,他的肩膀瞬间绷紧,手指死死掐进毯子,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停了。
看到他这个反应,我补了一句:“放心,不送你回去。”
他这才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却还是不敢抬头,声音带着试探:“那......”
“以后,”我顿了顿,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正式语气说,“我养你到十八岁,你只要好好上学,别学坏。”我见过太多在底层烂掉的人,不想他也走上那条路。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闪着细碎的光,眼里的死气都淡了些。“我......能叫你什么?”他问,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随你。”我靠在沙发背上,又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进喉咙,我却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他的嘴唇抖了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薇姐。”
这两个字很轻,却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我笑了,摸出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按灭在掌心。烟头的烫意传进来,麻得发疼,我却没觉得疼。
“成,叫姐。”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躲。我转身往卧室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坐在那,背脊挺得笔直,和刚才畏缩的样子完全不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儿。
我甩上门,靠在门板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咚”的一声,又沉又重,比喝了酒时还快。我知道,从他叫我“薇姐”那刻起,一份责任就落在了我肩上。以前是我一个人过,现在,我要多管一个人的未来。他成了我这摊烂日子里,唯一的念想。
卧室里没开灯,我摸黑躺回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没了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客厅冰箱门又被拉开,灯光闪了一下就灭了。我闭上眼,清晰的听见沙发那边,少年把毯子拉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声又长又用力,似乎想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刻进身体里。
我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原来,被人这样依赖着,也是件不算太坏的事。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光线透过窗帘缝,把客厅的地板照得发灰。
我头疼得厉害,宿醉还没醒,翻个身想再睡会儿,鼻尖却闻到一股熟悉的葱香味。不是馄饨店那种浓郁的骨汤味,而是更清淡的,带着生葱气息的热气,从厨房飘过来。
我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旧睡衣的领口歪向一边。踩着拖鞋往厨房走,脚步还有点虚,刚拐过客厅角落,就看见陈野蹲在灶台前。他个子不算高,把小电磁炉挡得严严实实,手里捏着双筷子,正小心翼翼的搅着锅里的东西,动作很轻。陈野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挂在椅背上,肩线笔直,跟这满是油烟的小厨房很不搭。
“薇姐,早餐好了。”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睛里还带着睡意,声音比昨晚还沙哑低沉,尾音里却带着一丝开心,连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我走过去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了眼灶台。锅里是昨晚剩下的馄饨,汤面浮着细碎的绿葱花,应该是他早上从楼下便利店买的。旧T恤的领口太大,我抬手扯了扯,还是露着一边的锁骨。陈野的视线刚碰到我,就立刻躲开,耳尖飞快的红了,又低头去搅锅里的馄饨,假装看火。
两碗馄饨很快端上了茶几,白瓷碗里飘着亮绿的葱花。我尝了口汤,味道比昨晚淡,他应该是添了水,可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舒服了不少。刚咬下半个馄饨,舌尖就被烫得发麻,我“嘶”了一声,皱起眉头。
陈野立刻站起身,快步把客厅角落的风扇搬过来,插上电。风扇叶转起来,凉风对着我吹。他还特意调了摇头模式,怕风太硬吹得我头疼。做完这一切,他就站在旁边,手捏着衣角,有点不安的看着我。
“笨,”我笑了,把风扇往他那边推了推,“汤要慢慢喝,急什么。”
他“嗯”了一声,在沙发边坐下,却没动自己的碗,反而悄悄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一次性打包盒。是昨晚老郑给我们装蒜用的小盒子,他居然还留着。
我看着陈野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热汤倒进盒子里,动作很轻,倒完又把盖子扣严,塞进校服内侧的口袋按了按。“干嘛?”我放下筷子问他。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声音也低了下去:“......中午饿了,可以垫垫。”
我心里明白了,没戳破他,只是把自己碗里没动的两个馄饨夹进他碗里:“多吃点。”
陈野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没说话,却乖乖的把馄饨吃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阳光慢慢爬高,洒在茶几上,把碗里的热气照得清清楚楚。蒸汽往上飘,蒙住了我的眼睛,视线变得模糊,只能看见陈野低头喝汤的样子。他吃得很认真,嘴角沾了点汤渍也没发现。
看着他认真吃饭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
家。
一个我从没拥有过,却在这一刻忽然摸到了边的东西。
我吸了吸鼻子,擦掉眼里的水汽,假装是被蒸汽熏的。陈野吃完早餐,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水流声哗啦啦的响,混着风扇的转动声,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我靠在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养着这只小狗,或许真能让这烂日子变得有点不一样。
等他洗完碗出来,穿上校服外套,背上那个发白的书包,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薇姐,我上学去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嗯”了声,挥挥手让他走。
门关上的瞬间,屋子又安静下来。可空气里好像还留着葱花香,和他刚才那带着开心的声音。很暖和,把心里的某个角落也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