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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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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日出终究被甩在身后,像一场绚烂却短暂的梦。车子驶回海城时,天际的玫瑰金早已褪尽,只余下灰蒙蒙的、属于工作日的单调底色。
林念靠在车窗上,城市的钢筋丛林在眼前飞速掠过,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后视镜里,海岸线正一寸寸被甩成模糊的银边。东方天际的玫瑰金早化作淡粉的腮云,又在驶入跨海大桥时褪成了水墨水彩里的浅灰。
驾驶座的柏淮把音乐切到舒缓的后摇,合成器的旋律像退潮的海水,从车厢四壁慢慢回落,只剩下雨刮器规律的摆动声——不知何时起,零星的雨点已在挡风玻璃上织出细网。
铅灰色的云层正从楼宇间隙渗下来,边缘处确实挂着几缕被风揉散的絮状云丝,只是那颜色更像被烟蒂烫过的棉絮,焦着灰扑扑的边。
城市的轮廓在雨雾中逐渐清晰。高楼幕墙反射着湿漉漉的天光,玻璃幕墙上的LED屏正循环播放着楼盘广告,穿西装的虚拟人举着模型别墅,笑容标准得像3D打印。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胎碾过湿漉漉路面的沙沙声,昨夜那罐啤酒带来的微醺暖意,被空调的冷风彻底吹散,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清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怠。
生活迅速被按下了复位键。周一的晨会冗长而乏味,PPT上跳跃的饼图和数据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林念坐在会议室后排,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中性笔,目光落在落地窗外。
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雨。空气闷热潮湿,黏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
林念把中性笔转得飞快,笔杆在指缝间划出银亮的弧线。桌角的玻璃花瓶里,洋桔梗的花茎浸在发浑的水里,最外层的花瓣已经蜷成枯黄色,像被烈日晒皱的糖纸。
午休时间,林念习惯性地向落地窗看去。窗外,雨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是稀疏的、试探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幕墙,留下蜿蜒的水痕。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很快,雨势便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远处的建筑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轮廓,像是浸了水的旧照片。
加班到11点,身心俱疲,林念决定打车回家,车窗外的霓虹在疾驰中拉成模糊的光带,映在她犹豫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雨点密集地敲打车顶,发出沉闷而规律的鼓点,像是某种倒计时,催促着她。
下班打车时,雨势丝毫未减。出租车的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却始终刮不开糊满玻璃的水膜。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工作群里,稚许刚发完海边日出的相册链接,附言是一串跳跃的太阳表情。
林念点开相册,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先是闪过几张柏淮和于佳乐在礁石上比耶的照片,接着是晨光里泛着金箔的海浪,直到翻到第17张,指尖突然顿住——
画面里的天刚蒙蒙亮,海平线处浮着层橘粉色的光晕,像打翻的水彩颜料在宣纸上晕开。
前景里,稚许正跳起来拍日出,模糊的人影旁边,于佳乐弯腰调整相机参数。而画面右侧,靠近栈道护栏的位置,站着个穿浅灰色卫衣的身影。
晨风把她的马尾吹得散开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宽松的卫衣被风灌满,后背鼓起小小的弧度,像停着只想要振翅的鸟。
她的目光越过嬉闹的稚许,穿过潮湿的空气,落在不远处的某个点上。屏幕放大后,能清晰看见她瞳孔里映着的晨光,以及那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专注——那目光像潮水般,正无声地漫向画面左下方的某个背影。
原来她看向他的目光,竟是这样的赤裸,专注,带着不自知的眷恋,在无人知晓的晨光里,暴露无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失速,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猛地按熄了屏幕,仿佛那亮光会灼伤她。眼前只剩下黑暗,以及屏幕上自己仓惶失措的倒影。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勇气,重新点亮屏幕,继续翻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第二张照片,拍摄的时间点似乎与第一张相差无几,或者更晚一点点,天际的橘粉色更浓郁了些。
照片里,他不知何时已经微微侧过了身。
他的目光,不再是望向大海或朝阳,而是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她的方向。
原来他眼中那些她刻意回避的情绪,此刻透过这张照片,以一种无声却无比震撼的方式,直白地呈现在她眼前。
那目光像带着温度,隔着屏幕,烫得她指尖发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闷闷地疼,又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酸胀。
街道在雨水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的光晕在水洼里破碎荡漾。
酒杯渐渐空了,果酒的甘甜在舌尖打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周六的清晨,林念是被窗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硬生生从睡梦里拽出来的。那声响又急又密,活像有谁在她太阳穴上敲锣打鼓。
她烦躁地把头埋进枕头深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可那喧嚣穿透力极强,固执地往她耳朵里钻。
“没完了是吧……”她瓮声瓮气地抱怨,连续几周被这“良辰吉日”的噪音骚扰,起床气积攒得快要爆炸。已经连续三周,被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让本就起床气很重的林念像一座随时喷发的火山。
尤其最近附近施工到了刷漆环节,闻到甲醛味道就会头痛的林念更是难受。她挣扎着爬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触感让她稍微清醒。
推开窗户想透口气,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化学制剂味道猛地涌了进来,混杂着鞭炮燃尽的硝烟味,直冲脑门。
她立刻关紧窗户,可那味道仿佛已经黏在了鼻腔黏膜上,挥之不去。前几日去那家新开半年的商场,回来后头痛欲裂,后知后觉才明白是久久不散的甲醛作祟。此刻,熟悉的闷痛感又隐隐在太阳穴后侧开始鼓胀。
她颓然倒回床上,用枕头死死压住耳朵,像只鸵鸟。
直到日上三竿,楼下的喧嚣才渐渐平息。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林念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她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安静躺着的手机。
屏幕亮起,是师兄师兄发来的消息:“学妹,今天天气不错,中午有空吗?学校西门新开了家川渝老火锅,听说毛肚和鸭血一绝,要试试吗?”
“师妹别误会,上次看你对天文感兴趣,买了本画册,今天刚到,还是想送给你。”
窗外阳光正好,明晃晃地昭示着这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事已至此,林念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敲出回复:“好呀师兄,几点?餐厅见。”
起身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不再胡思乱想,眼下的青黑被遮瑕膏仔细掩盖,唇瓣点着柔和的豆沙色,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添了几分慵懒的温婉。
海城大学西门外的火锅一条街,烟火气永远是最浓的底色。空气里弥漫着牛油锅底的霸道香气,混合着各种食材翻滚的热烈味道。
林念推开那家新开火锅店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花椒、辣椒和食物鲜香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初秋傍晚的微凉。
“学妹,这边!”师兄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挥手示意。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笑容干净温和。
“抱歉师兄,等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师兄帮她拉开椅子,动作自然妥帖,“这家店生意太火爆,还好我提前订了位。”
“看来是托师兄的福了。”林念笑着坐下,目光落在菜单上琳琅满目的菜品图片上。
“上次匆匆忙忙,都没机会好好聊聊。”师兄将烫好的餐具推到她面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熟稔,“今天可得多吃点,补偿一下。听说你爱吃毛肚?他家的招牌是水牛毛肚,听说很脆。”
“那我可得好好鉴定一下。”林念接过菜单,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菜名,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食物和眼前温和健谈的师兄身上。她点了毛肚、鸭血、虾滑,又加了一份师兄推荐的鲜切牛肉。
红油锅底很快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热烈的泡泡,氤氲的白色蒸汽袅袅上升。两人隔着薄薄的雾气交谈。
师兄谈吐风趣,知识面很广,尤其聊起他研究的天体物理领域时,眼中闪烁着纯粹而专注的光芒。
他讲起实验室里一次失败的观测,因为一颗流浪小行星的意外闯入,反而让他们捕捉到了意想不到的数据,言语间没有丝毫抱怨,只有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对未知的兴奋和包容。
“所以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师兄用漏勺捞起烫得恰到好处的毛肚,放到林念的油碟里,“有时候看似是挫折,换个角度,也许是宇宙给你的惊喜彩蛋。”
林念夹起那片裹满香油蒜泥的毛肚送入口中,果然鲜嫩脆爽。滚烫的食物熨帖着肠胃,也似乎稍稍熨平了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褶皱。
她听着师兄温和的声音,看着他镜片后认真的眼神,心里那点刻意为之的“推进一步”的念头,好像也自然了一些。
“师兄说得对。”她咽下食物,端起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生活大概也是这样,需要一点意外和不同的视角。”
“比如,”师兄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星图APP,屏幕上是浩渺璀璨的虚拟星空,“你看,我们觉得太阳系很大,但在银河系里,它只是猎户座旋臂上一个小小的光点。烦恼也一样,放在更大的尺度里看,或许就没那么难以承受了。”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一颗遥远的蓝色星球在指尖旋转。
林念看着那抹深邃的蓝,微微有些出神。曾几何时,也有人和她躺在操场的草坪上,指着夏夜的银河,告诉她北斗七星的位置。那时的星光落进眼里,是滚烫的。
她猛地眨了下眼,将酸梅汤杯握紧了些,冰凉的杯壁沁着掌心。“很漂亮的APP。”她笑了笑,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师兄很会安慰人。”
话题在美食、校园趣事和各自专业领域轻松地切换。师兄确实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林念努力地回应着,笑靥如常,仿佛那些沉重的过往和复杂的情绪,都被这火锅店的热闹喧嚣暂时隔绝在外。她甚至主动聊起了自己工作里遇到的一些奇葩客户,绘声绘色,引得师兄也忍俊不禁。
窗外的天色,就在这看似轻松愉快的氛围里,悄无声息地沉了下来。
一顿饭吃了近两小时。走出火锅店时,林念才惊觉外面天色已然大变。下午还晴好的天空,此刻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严密地覆盖着,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潮湿而闷热,风里带着一股明显的土腥气,吹得行道树新黄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不安地预警。
“看样子要下大雨。”师兄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学妹带伞了吗?”
林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随身的小挎包,里面除了手机、钥匙和口红,空空如也。她有些懊恼地摇头:“没有……出门时还好好的。”
“我送你吧。”师兄立刻说,“我的车就停在学校西门那边停车场,走过去几分钟。”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海城大学西门。
“不用麻烦师兄了,”林念连忙摆手,她不太想麻烦别人,尤其这种“推进一步”的尝试才刚开始,分寸感很重要,“我打个车就好,很快的。”
“这天气,打车怕是不好打。”师兄坚持,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而且雨随时可能下来,几步路的事,别淋着了。走吧。”他率先迈步,朝着马路对面走去,姿态自然。
林念不好再推辞,只得跟上。风更大了,吹得她米白色的裙摆紧贴在腿上,发丝也被吹乱,黏在脸颊。过马路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马路对面海城大学西门那排高大的梧桐树。
浓密的树荫下,光线晦暗。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陈松。
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深灰色长款风衣,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料峭。风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熨帖的黑色衬衫。他微微倚靠着粗壮的梧桐树干,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林念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了几分,紧紧跟在师兄身侧。
“糟了!”师兄低呼一声,立刻脱下自己的薄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林念头上。
只是一瞬,林念便默许了这一行为,甚至默契的向里靠了靠。
终于跑进停车场,找到师兄的车。他拉开车门让林念坐进去,自己也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座。
额角被冷雨激得又开始隐隐作痛,一跳一跳地牵扯着神经。
终于抵达林念租住的小区楼下。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癫狂。
“谢谢师兄,今天麻烦你了。”林念解开安全带,不再犹豫的告别后快速推门下车。
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裙子瞬间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单元楼入口旁,那一片被高大绿植和墙壁阴影彻底吞噬的黑暗角落里,雨水顺着生锈的雨水管哗哗流淌,像一道小小的瀑布。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缓缓踱了出来。
相顾无言,终于,林念选择漠视的离开。
“为什么总不记得带伞,头又痛了怎么办?”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林念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
林念有偏头痛,不能吹风,不能淋雨,但又喜欢吹风,懒得带伞,都已经快忘记,从前陈松的包里总有一把伞,一顶帽子。
“你管我?”短暂的僵滞后,林念回了一句。
一阵风吹过,林念没忍住打了个寒颤。陈松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莫名的,林念竟然在淅淅沥沥的一场秋雨里再次闻到了桂花香。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世界在雨声中模糊、摇晃、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