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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武备寺 ...


  •   秋风裹挟着细雨,破庙的门板吱呀作响。

      储潜缩在墙角,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袍子裹得更紧些。手心里攥着两个冷硬的馒头,这是用仅剩的两个铜板换来的。

      荷包里还有最后一枚铜板,躺在空荡荡的布袋底,硌得慌。

      下午经过鼓楼街时,那些窃窃私语还在耳边回荡:
      "听说了吗?储家那丫头被族人撵出来了,啧啧,好生可怜……"
      "可怜?她爹造的劣刀害死了三十七条人命!朝廷正要抄家灭族呢!"
      "三叔他们怕惹祸上身,连夜把人赶了出去。唉,也是人之常情……"

      储潜咬了口馒头,硬得硌牙,喉咙发紧,却强迫自己一点点咽下。

      闭上眼,脑中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

      博物馆昏黄的灯光下,她握着那柄残破的唐刀,指尖拂过千年前的刀痕。突然,一道白光炸开,电流窜遍全身……再睁眼,已是这具十六岁的身体。

      原身储潜,武备寺一等匠师储百炼的独女。自幼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绣楼里的点心不够精致,丫鬟梳的发髻不够时兴。

      而她,二十一世纪的锻刀师,师从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半生浸淫在铁与火的世界里。

      两段记忆交织融合,恍如隔世。

      三天前醒来时,她便知晓了一切。

      父亲储百炼被押入刑部大牢,罪名是私造劣质军械,致使边关将士阵亡三十七人。秋日问斩。

      锻坊被封,储潜刚换约过来就落了个无家可归的处境。

      她捡起包袱,转身离开。秋风吹过长街,吹得眼睛发酸,却一滴泪也没掉。

      储潜睁开眼,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刀刃碎片。

      这是昨夜在父亲书房暗格里寻到的,上面还有斑驳血迹,一行字歪歪扭扭:寺中有鬼,潜儿勿入。

      父亲的笔迹。

      她拿起那块馒头咬了一口,硬得像石头,差点崩掉牙。

      储潜啧了一声,把馒头放在腿上,又拿起刀刃碎片凑近火光细看。

      断口粗糙,锻打纹路杂乱无章,深浅不一。

      "十二折?"她冷笑一声,"父亲的刀,最次也得七十二折。"

      储家祖训:百炼成钢,七十二折方成器。每一折都要反复锤打、折叠、再锤打,如此层层叠加,刀刃才能坚韧而不脆。

      可这把刀,偷工减料到了极致。

      储潜心念一动,把刀刃丢进面前的火堆里。

      刀刃在炭火中渐渐烧红。

      她盯着那颜色,正常的精铁烧到这个温度,应该是橙红中透着金黄,纯净透亮。可这把刀,烧出来的颜色暗沉发黑,还冒着刺鼻的青烟。

      "掺了硫磺和磷。"储潜眯起眼睛。

      正想着,手一滑,那块馒头"骨碌"一声滚进了火堆。

      "我的馒头!"

      储潜顾不得烫,赶紧用树枝把馒头扒拉出来。馒头外面已经烤得焦黑,她吹了吹灰,心疼地看了看,还是咬牙啃了一口。

      虽然焦了,但至少热乎了些。

      她一边吃着焦馒头,一边用树枝把刀刃也挑出来,翻过来仔细端详。

      刀刃烧红后,断面处露出了内部结构,黑色颗粒状,粗糙得像沙石。

      储潜又凑近闻了闻,没有淬火油应有的焦香,反而有股酸腐气。

      "用的不是上等淬火油……"她皱眉。

      淬火是锻刀最关键的一步。好刀必须用上等动物油淬火,才能让刀刃坚韧而不脆。若是用劣质油,刀刃表面虽硬,实则脆如玻璃,一碰就碎。

      她举起刀刃,又举起手里的焦馒头,忍不住笑了。

      "这把刀啊,"她晃了晃两样东西,"还不如我这馒头硬实。"

      馒头虽然难吃得要命,但至少是实心的。这刀呢?虚的,一碰就碎。

      笑着笑着,她眼神又冷了下来。

      "如此劣质的刀流入边关,不仅辱没了锻刀匠的名声,更是对将士性命的轻贱。"

      储潜摩挲着那块刀刃。

      储家七代锻刀,每一柄刀都是匠人的心血。

      匠人造刀,是在造命!将士的命,匠人的命,都在这刀上。刀若不精,便是害人害己。

      如今有人用劣刀污了储家名声,害死了三十七条性命,这笔账,她一定要算清!

      不只是为了父亲,更是为了守住储家的手艺,守住这一行的规矩。

      储潜把刀刃重新收好,又啃完了那个焦馒头。

      难吃是难吃,但吃完了,心里就有底气了。

      她在地上用树枝画起来——

      "武备寺分东西两院。东院是铸剑坊、锻刀坊,西院是造箭坊、验刀房……"

      她边画边喃喃自语:"验刀房守卫森严,不能硬闯。档案房在东侧偏院,夜里只有一个守卫……库房在西北角,里面存放着所有进出的材料记录……"

      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明冷静,哪有半分少女的慌乱。

      "得先在铸剑坊站稳脚跟,取得信任。然后想办法接触材料记录,找出劣质铁料的来源。"

      她顿了顿,眼神一亮:"对了!若能混进验刀环节,当场揭穿劣刀,便是铁证!"

      储潜盯着地上的简陋地形图,手指轻轻敲着地面。

      父亲秋日问斩,时间紧迫。但她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明早混进去,先摸清情况。"她深吸一口气,"储潜啊储潜,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说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指关节处,都是厚厚的老茧。

      原身虽是大家闺秀,但自幼在锻坊长大,跟着父亲学过几年手艺,只是后来家里不让女儿抛头露面,才被关进了绣楼。

      而现在这双手,融合了两世的记忆和技艺。

      "本姑娘的手艺,"储潜握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自信,"比武备寺九成的匠师都强。"

      她压低嗓子试了试:"在下储铁,见过各位师傅。"

      ……听起来像只破了嗓的鸭子。

      又试了十几遍,总算找到个不那么违和的音调。她用庙里的香灰抹黑了脸,刻意弄乱头发,又在脸上抹了几道土。

      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是个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穷小厮。

      "成了。"

      她就不信,查不出真相!

      天色微亮时,储潜便动身了。

      武备寺侧门外已排起长队,都是送菜送货的杂役,挑着担子,说着闲话。晨雾濛濛,前面的人影模糊不清。

      储潜混在其中,把头压得极低,藏在一个挑菜的老汉身后。守卫盘问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手心渗出汗来,紧紧攥着包袱带。

      "下一个!"

      守卫不耐烦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储潜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上前。

      守卫上下打量她,目光如刀:"你是哪个坊的?生得这般面生?"

      "小、小的是个流民……"储潜让声音听起来尽量粗哑自然,微微躬身,"无处可去,想来武备寺学门手艺,将来好养活自己。"

      "流民?"守卫眼神一厉,"武备寺可不是收容所!"

      储潜咬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求大人行行好!小的真心想学手艺,不怕吃苦,只求有口饭吃!"

      秋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跪在地上的姿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守卫盯着她看了良久,或许是这副可怜样打动了他,终于挥挥手:"进去吧。别惹事,否则打断你的腿!"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储潜连连磕头,爬起来快步走进武备寺。

      刚踏进门,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高墙深院,炉火通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铁锤落在铁砧上,火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炭火的味道,让她莫名觉得亲切。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储潜躲在墙角,正准备仔细观察四周——

      "喂!新来的!"

      一个粗壮的杂役大步走来,不由分说拽住她的袖子:"发什么呆?跟我去铸剑坊拉风箱!"

      储潜连忙应声跟上。

      铸剑坊里热浪滚滚。

      巨大的风箱呼哧呼哧作响,炉火烧得通红,铁水在坩埚里翻滚。几个赤膊的匠师挥汗如雨,将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锤打,火星飞溅。

      储潜被分配去拉风箱。

      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极耗气力。拉杆沉重,需得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推动。不过一刻钟,她便汗流浃背,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

      干到日暮西沉,储潜趁着换班的间隙,想溜进验刀房。刚走到门口,便被老匠师一声喝住:

      "杂役也敢进来?滚!"

      她灰溜溜退出来,又转身去库房,想查材料记录。管事连眼皮都不抬:"没有令牌,滚一边去!"

      再去寻验刀官套话,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

      处处碰壁。

      天色渐晚,储潜的肚子咕咕叫得厉害。

      她蹲在墙角,从怀里掏出早上带的最后一个馒头,已经硬得像石头。

      旁边有杂役端着热腾腾的包子经过,那股肉香飘过来,储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杂役瞥她一眼,嗤笑道:"新来的?连饭钱都没有?"

      储潜讪笑:"明、明日便有了……"

      "明日?"他嗤笑一声,扬长而去,"别饿死就行。"

      储潜咬着牙啃下那块硬邦邦的馒头。喉咙发紧,却强迫自己一点点咽下。

      接下来的两日,更加难熬。

      白日里拉风箱、搬铁料,累得腰酸背痛。储潜趁机观察了好几个匠师,发现至少有三个人的锤法不对,用的材料也有问题。

      夜里趁人少时,她偷偷摸到档案房门外,想要潜入查卷宗。

      刚要推门,守卫突然转身:"谁?!"

      她拔腿就跑,身后传来守卫的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储潜在黑暗中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翻过回廊,最后躲进柴房才甩掉追兵。

      靠着墙喘气,手脚都在发抖。

      不是怕,是饿的。

      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完了,身上连一枚铜板都不剩。储潜只能偷偷喝井里的凉水充饥,整个人饿得头晕眼花。

      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就在这时,一股肉香飘了过来。

      储潜循着香味转头,看到不远处厨房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那香味越来越浓,像是刚出锅的鸡腿,金黄油亮,吱吱冒油……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那边挪。

      理智告诉她不能偷,但双腿已经自己迈开了。储潜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厨房门口,小心翼翼探头往里看——

      灶台上,果真摆着一盘刚出锅的鸡腿!金黄油亮,还冒着热气,油脂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四下无人。

      储潜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得仿佛要冒烟。
      "就……就一只……"她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伸进去了,"吃完一定想办法还……"

      指尖刚触到那只鸡腿,温热的触感传来——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力道不重,却稳稳擒住。

      "偷吃啊?"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笑意,"胆子倒是不小。"

      储潜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鸡腿"啪嗒"掉在地上。

      她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一张憨厚的脸,浓眉大眼,面容老实,穿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看着就是个本分厨子。

      "我、我不是偷……"储潜语无伦次,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是……"

      "不是偷是什么?借?"那汉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行啊,借多少?改日还?"

      储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算了算了。"顾域摆摆手,弯腰捡起那只鸡腿,看了看,啧了一声,"脏了。"

      他转身走回灶台,从锅里又夹了一只出来,放在青瓷盘里,推到储潜面前。

      "坐下吃吧。看你饿成这样,抓了也是个死。"

      储潜愣住了。

      她以为会挨一顿打,或者被扭送官府。可这个憨厚的厨子,居然又给了她一只?

      "愣着做什么?"顾域从柜子里拿出碗筷,笑道,"吃吧,别噎着。你叫什么?"

      "储、储铁……"

      "我叫顾域,在这当厨子。"他把碗筷递过来,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注视着她,"吃吧。"

      "多谢……多谢顾大哥。"

      顾域没再说话,转身继续在灶台前忙活。他背对着她,肩膀宽厚,动作看起来笨拙憨厚。

      储潜此刻饿急了,顾不得细想。

      她抓起鸡腿就啃。

      热乎乎的,肉香在嘴里化开,油脂的香、肉的鲜、还有一丝丝花椒的麻……她这辈子都没觉得鸡腿能这么好吃。

      "慢些吃。"顾域的声音传来,温和得让人安心,"没人跟你抢。"

      储潜抬起头,看到他正回身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像深潭,像夜色。可转瞬间,又恢复了憨厚的笑容。

      储潜低下头,拼命往嘴里塞东西,不让自己多想。

      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顾大哥,你……你不怕我真是小偷?"

      顾域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笑道:"小偷?"

      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你若真是小偷,手上不会有这么厚的茧子。"

      储潜心头一跳,下意识握紧拳头。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虎口、指关节,都有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锤、锻铁留下的痕迹,洗不掉,藏不住。

      "你来武备寺做什么?"他突然问,语气随意。

      储潜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学、学手艺……"

      "学手艺?"顾域眼神微深,意味深长,"那你可找对地方了。"

      储潜低头继续吃,脑子里飞快转动。得更小心,不能暴露身份。

      厨房里只有炒菜声和炉火噼啪作响。

      厨房外,夜色渐深。

      月光洒在武备寺高墙上,将院落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另一处幽静的院落里,一个身影站在窗前,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张锻刀图纸。月光照在他脸上,剑眉星目,却带着几分凉薄。

      他轻笑一声,"看来,这武备寺要热闹了。"

      窗外传来守夜人的脚步声,那人将图纸收起,转身消失在暗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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