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春雪》虞茉

1、第 1 章

　　周家迎新妇进门不过两日，门口的红灯笼便挂上了白布。

　　今日是周家次子周槿钰回府之日。

　　如同中了状元后回府的那天，周府周围站满了满了想要沾沾文曲星喜气的人们。其中不乏许多正值妙龄的少女，脸色红红的遮着帕子偷瞧。

　　这里地势偏僻，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进士了。

　　周家老夫人坐在灵前的竹席上，眼睛红红的抹泪。虽说周家大公子周瞒生不务正业，天天只会偷鸡摸狗，但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时候好歹尽心，又是长子难免偏疼，如今出了这般事，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让人肝肠寸断。

　　看着周槿钰进门，在哥哥灵前叩头，她的泪就又多洒了几滴，起身叫了周槿钰的小名。周槿钰急忙过来搀扶，老夫人道：“你哥哥福薄，前些日子喜儿刚诞下麟儿，又迎新妇进门，正应是快活的日子，却这就撒手丢我们娘俩去了。”

　　她低头抹泪，周槿钰免不得安慰她几句，一偏头，一个身穿丧服的女子正跪在周瞒生灵前，圆圆的脸蛋，肤色泛白，眼睛清亮，正茫茫然地望着地面。

　　老夫人看着周槿钰的目光，急忙道：“这是你嫂嫂，是个孝顺的孩子，只可惜……”

　　她话未说完，便对季润道：“润儿，过来见过你小叔。”

　　季润站起身向面前的人行礼，周槿钰正色回礼，礼毕便出了房门，去见主持丧事的管事商量事宜了。

　　.

　　季润成亲后再次见到周瞒生，是在得知周瞒生死讯后的那个晚上。

　　她在家侍奉父母到二十出头，自称在外地经商毫无音讯的哥哥便突然回来，也带回了嫂嫂与孩子，嫂嫂进门后便不容她，寻了个由头，将她嫁给了虚长她几岁被众人嫌弃的周瞒生。

　　周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自小便不晓事，被衙差拘役是常事，又加上寻了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做小妾，自此便没有好人家愿意把女儿许他。好容易得了这桩婚事，自是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很快便将季润迎进门。

　　二儿子却是个不一样的。打小在私塾便得先生喜爱，父亲亡故后得先生资助，初次应试便得了举人，而后金榜题名留置京都，直到今日周瞒生的死讯传至，方回到周府。

　　他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周围人都说是文曲星降世，可季润却不知晓，她呆呆的跪着，想着的却是房中那个正哇哇大哭的女婴。

　　那日她向婆婆请了早安，便回房中等着周瞒生，洞房花烛之夜周瞒生未到，她心中便有些忐忑，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后来忽听得下人的吵闹声，只说是大公子病逝了，她搅紧帕子，脸色便白了。

　　之后便是吵闹，她只觉得头昏地很，什么都想不到，只觉得浑身一阵阵的发寒，没有人往她屋中去，直到夜幕低垂，天光渐散，她想起来走走，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以为是自己的婆婆，急忙便去开门，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周瞒生和他的小妾喜儿。

　　周瞒生一脸的阴晦，偏过头并不看她。倒是喜儿眼中框着泪，见她便抓住了她的手，口中称着姐姐，跪了下去。

　　她低头看，喜儿将怀中正熟睡的孩子递给了她。

　　她下意识的便去接，孩子动了动，又在她怀中睡熟了。

　　喜儿又看了孩子一眼，而后拉起周瞒生，头也不回的走了。

　　季润没有敢跟老夫人说周瞒生还活着的事，她抱着孩子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颇为感动，夸她仁心勤孝，愿意收养亡夫留下的幼子。

　　到今日灵堂开摆，周槿钰从京都回府，周瞒生的死讯就坐实了。

　　季润在不知装着什么的棺木前哀哀哭泣，心头却空茫一片。

　　.

　　晚间终于得了闲，老夫人请周槿钰与季润一起吃饭。

　　原本该是一大家子和乐欢喜的场面，如今却只剩了他们三人，老夫人看着看着，不由就落下泪来。

　　周槿钰早已成婚，妻子娘家是京都有名的丝纺大户，成亲的时候老夫人去了周槿钰的宅子一趟，回来满口夸耀那宅子的气派嚣张。周瞒生满口不屑，只说弟弟是走了狗屎运，可这狗屎运，怎生也不见他周瞒生走一走？

　　老夫人问及周槿钰家中妻妾之事，周槿钰只说身体有孕一时走不开。老夫人也不怪罪，话风一转，说起了周瞒生的事。

　　成亲那日，东宫突然来了内监宣读太子旨意，斥责周瞒生借着弟弟的名声在州府大肆行骗，要他交出所得款项，否则便由官差处置。周瞒生同喜儿跪在一起，听闻此事，白眼一翻，竟是瘫倒在地。

　　“你知道你哥哥素来是个胆小的。”老夫人哭诉道：“难不成是受了此事惊吓，竟至于一命呜呼？”

　　周槿钰停顿了片刻方道：“此事是儿子的过错，未能及时察觉兄长的异样，带累兄长遭此大难。”

　　老夫人脸上显了满意之色，拉过周槿钰的手拍了拍：“此事倒不能都怪你，也是你哥哥太过贪心，他曾说要为为娘做一身好衣，谁知道事未办成遭此大难，也是为娘的没有福气。”

　　周槿钰道：“儿子此番回来想接娘亲上京，还望娘亲应允。”

　　老夫人看了季润一眼：“我倒是好说，一个老婆子，在哪里都是过活，只是你这嫂嫂，刚进门就遇到此事，可让我如何跟亲家交待？”

　　周槿钰道：“便请嫂嫂一同上京。”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老夫人终于松了口气，同周槿钰拉起了家常，周槿钰是个没有话的，也不会讨老人家开心，说了一会儿席间便兴趣寥寥，好在奶娘带来了孩儿，老夫人逗弄了一会儿，眼泪就下来了。

　　哽咽道：“你这嫂嫂在家侍奉父母，出了名的孝顺，到了咱家我本想着好好待她，谁知你哥哥不争气，听说成亲那日便没回房，只可怜这个孩子，年纪轻轻便要独自带孩子了。”

　　周槿钰没接话，也没看季润。季润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出口。

　　无论是感谢周槿钰还是自装可怜，终究都非正事。

　　.

　　去往京都的事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季润这几日忙着照顾孩子，开始时手忙脚乱，后面倒慢慢习惯，照顾起来愈发纯熟，孩子也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同她亲近起来。

　　周槿钰一直在忙，到了回京那日方现身。

　　宅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妥当，用几辆骡车拉着。季润抱着孩子看着周府的门楣，一时竟有些心酸。

　　周槿钰准备了两辆马车，前面一辆是老夫人坐的，季润坐后面的一辆，周槿钰骑马。

　　老夫人发了会儿脾气，原是因为搬家之事提早通知了季润的娘家人，可他们临走之时却无一人相送。

　　清晨，有风。

　　季润听着老夫人的絮叨一言不敢发，转头去看周槿钰，他骑在红马之上，风吹起他的发丝，他神情淡漠，竟也似没有听到。

　　独角戏唱不了多大一会儿，老夫人很快便偃旗息鼓。车马踢踏向前，一路朝京都而去。

　　一路都准备的妥帖，孩子的用品都有专人呈送，待到第三日晚间，天边显了昏黄之色时，车马已进了京。

　　外间车马喧闹，同乘的奶娘掀开车帘去看，满脸艳羡赞叹京中的繁华，季润抱着孩子，只觉得心如擂鼓。

　　以后的日子寄居在二叔门下，也不知是何等凄惶，只盼望弟媳是个好说话的，能给她和孩子一个栖息之所。

　　到了府第门前，果然飞檐彩画一排的煊赫，门头上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状元府。

　　听了旁边人的闲话，方知这字是圣上所赐。

　　季润抓紧了手中的帕子，便有下人在外面请下车，她扶着下人的手臂下车，又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抿着唇，望着地上干净的青石板路，怔愣了会儿，方想起来去接老夫人。

　　宅门口早就站满了人，为首的是一位头戴金簪身穿彩衣的年轻女子，季润不敢细看，只觉得这女子如同坊间年画上的仙女一般，耀耀的让人不敢直视。

　　周槿钰上前搀扶老夫人，季润忙撒手后立，几个人上了台阶，年轻女子便上前同老夫人问好，季润这才知道，这位年轻女子便是周槿钰的正室妻子方芸儿。

　　老夫人热络的抓住方芸儿的手跟她说话，方芸儿笑着回应，待送老夫人进了家门，方芸儿转头看向季润，扬起了下巴道：“你便是大哥刚过门的妻子？”

　　季润点点头，方芸儿道：“刚进门就克死了丈夫，可见你是个不祥之人。”

　　季润脸上的笑凝在了半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说话间周槿钰已经走了过来，方芸儿脸上带出了一抹乖巧的笑，同季润道：“好嫂嫂，进门去吧？”

　　季润任由她拉着进门，抱着孩子的手却早已湿凉一片。

　　晚间是照样的迎客宴，席上的食物琳琅满目，灯光闪耀，美酒醉人，是季润未曾见过的精致豪奢。

　　她不敢说话，偶尔回应方芸儿的话也带上了惧意。

　　老夫人并未察觉到其中情状，微笑着同方芸儿说话，方芸儿长相漂亮，反应又快，很快便讨得了老夫人的欢心。

　　眼见着晚宴就到了最后，住处和伺候的丫头们都已安排好，周槿钰突然出声道：“让墨棋在嫂嫂身旁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