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虞丕杰之钢铁与蜜糖 ...

  •     丝绒游戏:钢铁与蜜糖
      新余钢铁集团的后勤部,在八十年代末是个微妙的存在。
      它不在一线炼钢,不搞技术研发,不跑销售渠道,但它管着全厂五千多人的吃喝拉撒——从劳保用品到食堂采购,从职工宿舍分配到医疗报销,从子女入学到红白喜事慰问。这是条毛细血管网络,细小、遍布全身、掌握着最真实的冷暖。
      虞老头——那时还不是老头,是虞建国,四十二岁的后勤部长——就坐在这张网的中央。
      他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三层最东头,不大,二十平米,但总有人排队。桌上永远堆着待签的单据,墙角的文件柜塞得满满当当,窗台上养着几盆吊兰,长势喜人,因为总有人“顺便”来浇水施肥。
      “老虞啊,我家那口子住院了,这个报销单……”老工人递上单据,手指粗糙,沾着洗不掉的钢灰。
      虞建国接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三院的发票不行,得去职工医院开。这样,你明天去三院补个转院证明,我这边先给你批了临时借款。”
      他从抽屉里拿出借款单,熟练地填写金额,签名,盖章。整个过程三分钟。
      老工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下一个是年轻的技术员,刚分来大学生:“虞部长,我宿舍那个水管老是漏……”
      “登记过了,对吧?”虞建国翻着维修记录本,“明天,最晚后天,一定给你修好。这几天先去招待所住,费用算后勤的。”
      技术员松了口气。
      再下一个是车间主任,要批一批劳保手套的采购:“老虞,这次能不能……”
      “王主任,我懂。”虞建国打断他,压低声音,“但最近审计查得严。这样,分两批走,一批走正常采购,一批走‘设备维护耗材’。发票开法我让小刘教你。”
      主任笑着点头,递上一包红塔山。
      虞建国摆摆手:“烟戒了。胃不好,医生说的。”
      这是他的日常工作——解决问题,通融关系,在制度缝隙里给人行方便。他记性极好,谁家孩子今年高考,谁家老人长期卧床,谁和谁有矛盾,谁最近手头紧。这些信息不写在任何文件上,但都储存在他脑子里,变成他调配资源、平衡关系的依据。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大潮涌来。
      新余钢铁要精简机构,后勤部首当其冲。改革方案里,后勤部要从一百二十人裁到四十人,职能外包,采购招标,一切透明化。
      消息传开,后勤部炸了锅。这些大多四五十岁、没有一线技术的职工,一旦下岗,几乎无处可去。
      虞建国被叫到厂长办公室。
      厂长姓尹,尹正华,后来成了尹家的奠基人之一。他指着改革方案:“老虞,这个事你得带头。后勤部的人,你熟悉,做做工作。”
      虞建国看着那份方案,沉默了很久,说:“厂长,后勤部的人,大多是建厂时就在的老职工。他们可能没技术,但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说裁就裁……”
      “这是大势所趋。”尹厂长叹气,“我知道你为难。但钢铁厂要生存,必须轻装上阵。”
      “如果,”虞建国抬起头,“如果我能让后勤部不但不花钱,还能挣钱呢?”
      尹厂长挑眉。
      “后勤部现在管着食堂、宿舍、车队、医疗站、子弟小学。”虞建国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这些如果外包,确实能省一笔管理费。但外包公司要赚钱,服务质量会下降,职工会有意见,影响生产积极性。”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手写的方案:“我的想法是,后勤部改制为‘新钢生活服务公司’,独立核算,自负盈亏。我们承包厂里所有非生产性服务,但采用市场化运作——食堂可以对外营业,车队可以跑运输,宿舍空置的房间可以出租……甚至,我们可以在上海搞个办事处,帮职工解决子女就业、买房这些实际困难。”
      尹厂长接过方案,仔细看。越看,眼睛越亮。
      这不是简单的抵抗改革,这是把包袱变成资产,把成本中心变成利润中心。
      “你有把握?”他问。
      “只要厂里给政策,给启动资金,给我三年时间。”虞建国说,“三年后,生活服务公司如果做不到盈利,我带头下岗。”
      就这样,后勤部没有解散,而是蜕变成了“新钢生活服务公司”。虞建国成了总经理,手握的不仅是报销审批权,是实实在在的经营权。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上海设立办事处。
      地点选在徐汇区余庆路——那时的余庆路还不太起眼,两旁是些老式公寓和零星的小洋房。虞建国看中这里,一是离康平路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网;二是房价还没起飞,一整栋四层公寓的价格,抵不上北京一个四合院的零头。
      他召集后勤部的老职工开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十张焦虑的脸。
      “各位,”虞建国开门见山,“厂里的改革,咱们躲不过。但躲不过,不等于没活路。”
      他展开一张上海地图,指着余庆路的位置:“我打算在这里买一栋楼。不是给公司买,是给大家买——用公司的名义团购,每家出一点,产权按出资比例分。以后,咱们的子女想去上海发展,有个落脚的地方。咱们老了,想去上海看病、养老,也有个去处。”
      台下骚动起来。
      “多少钱一平米?”
      “产权能办下来吗?”
      “咱们哪来那么多钱?”
      虞建国一一解答:“价格我谈好了,比市价低三成,因为咱们整栋买。产权问题,上海那边我找了人,能办。钱的问题——”他顿了顿,“公司可以先垫付,大家分期还。实在困难的,可以用未来的工资、奖金抵扣。”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我知道,大家舍不得钢铁厂。但时代变了,咱们得给自己、给子孙留条后路。这栋楼,就是咱们的后路。以后在上海,咱们新钢人住在一起,互相帮衬,总比散在外面单打独斗强。”
      话说到这份上,没人反对了。
      于是,新余钢铁的第一批“上海房产团购”启动。虞建国亲自跑手续,找关系,打通各个环节。半年后,余庆路那栋四层公寓楼,四十多套单元房,产权证上写满了新钢职工的名字。
      搬家那天,虞建国站在楼前,看着那些老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搬着家具,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有人走过来,递烟:“老虞,这次多亏你了。”
      他还是摆手:“戒了。”
      但这次,他收下了那包烟,放进抽屉里。抽屉里已经有几十包烟,各种牌子,都是别人送的。他不抽,但留着,像一种凭证,证明他做过的事,帮过的人。
      这是虞家权力的起点——不是靠暴力,不是靠阴谋,是靠解决实际问题,靠给人实实在在的好处,靠建立一张基于“互相帮衬”的关系网。
      余庆路的公寓很快成了新钢人在上海的据点。谁家孩子要去上海找工作,先来这里落脚;谁家老人要去上海看病,这里有邻居帮忙挂号陪护;谁家想在上海做生意,这里有现成的人脉可以介绍。
      而这栋楼的顶层,最大的一套复式,虞建国留给了自己。
      不是他要住,是作为“新钢生活服务公司上海办事处”。实际上,这里是他的信息中心、关系调度站、以及……未来几十年虞家版图的指挥所。
      他的儿子虞丕杰,那年十岁,跟着父亲第一次走进这套房子。
      “爸,这里比新余家大多了。”男孩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跑动,声音在挑高的空间里回响。
      虞建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余庆路。街道不宽,两旁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
      “丕杰,过来。”他招手。
      儿子跑过来。
      “你看这条路,”虞建国指着窗外,“现在还不算什么。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住在这里的人,会形成一个圈子。这个圈子里,有医生,有老师,有干部,有商人。他们可能来自不同行业,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新钢人,或者和新钢有关系。”
      他摸着儿子的头:“以后你要记住,咱们家的根基,不在一张张产权证上,在这些人的信任里。你帮他们一次,他们会记你十年。你辜负他们一次,他们会记你一辈子。”
      虞丕杰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他记住了父亲的眼神——那种平静的、笃定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
      几年后,当他在实验小学的更衣室里,看着林星晚抠下苏末晞手臂上的皮肉时,他脑子里闪过的就是父亲的眼神。
      那不是暴力的眼神。
      是掌控的眼神。
      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给鞭子,什么时候该给蜜糖的眼神。
      是明白有些人需要被筛选出去,有些人需要被留在网里的眼神。
      所以他只是评价了一句“蠢”,然后开始思考,如何把林星晚这样的“可塑之材”,纳入虞家正在编织的那张更大的网。
      那时的虞家,已经从新余钢铁的后勤部,悄然生长成一个庞然大物。
      虞建国把生活服务公司的业务拓展到了方方面面:承包其他国企的后勤、组织劳务输出、甚至开始涉足演艺经纪——因为发现很多职工子女有艺术特长,但没门路。
      而上海余庆路的那栋楼,已经住满了新钢人。他们确实如虞建国所料,形成了紧密的圈子。谁家有事,一个电话,整栋楼都能动起来。
      这是虞家的“基本盘”——一群有共同记忆、共同利益、高度互信的“自己人”。
      在此基础上,虞家开始向外扩张。
      余家,那个做家政中介起家、后来垄断了高端保姆和跨国劳务市场的家族,和虞家是姻亲——虞建国的妹妹嫁给了余家的长子。
      尹家,那个在金融和政界都有深厚根基的家族,和虞家是战略同盟——尹正华后来调任某省副省长,虞家的很多项目得以顺利推进。
      这些关系不是一天建立的,是虞建国几十年如一日,在报销单、转院证明、购房合同、子女就业推荐信这些琐碎事务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他给人方便,人给他信任。
      他解决问题,人给他忠诚。
      他编织网络,人给他权力。
      等到外界反应过来时,虞家已经从一个钢铁厂的后勤部长,变成了一个横跨多个领域、根系深厚的家族势力。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那个坐在二十平米办公室里,给人批报销单、安排宿舍维修、解决子女入学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谋略,只是比多数人更懂一个道理:
      权力的本质,不是命令别人做什么。
      是让别人相信,跟着你,他们能活得更好。
      是给人一条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出路。
      然后在每条出路的岔口,都放一个写着“虞家”的路标。
      虞丕杰长大后,继承了父亲的这套方法论。
      只是他更直接,更高效,更擅长把人情转换成资源,把资源转换成资本,把资本转换成更大的权力。
      而磊子,那个爱看《时间简史》的小胖子,则从这套方法论里提炼出了更抽象、更普适的模型:
      人性可以被预测。
      行为可以被引导。
      忠诚可以被构建。
      只要你能找到那个关键的“激励点”——对有些人来说是安全,对有些人来说是利益,对有些人来说是归属感。
      然后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给出恰到好处的“蜜糖”。
      或者,在必要的时候,亮出必要的“鞭子”。
      这套模型,后来成了他“人性预测系统”的核心算法。
      而林星晚,成了这个算法的第一个完整应用案例。
      苏末晞,则是那个意外的、算法无法完全解释的“异常值”。
      很多年后,当苏末晞站在废墟上,试图重建一些东西时,她会发现,她要对抗的不是某个人,不是某个家族。
      是一套系统。
      一套从一张报销单开始,生长了几十年,已经渗透到城市每个角落的系统。
      一套用钢铁般的纪律和蜜糖般的诱惑,编织而成的、无形的网。
      而她手臂上那个新月形的疤痕,就像这个系统最早留下的印记。
      一个提醒:
      有些伤口,不会真正愈合。
      有些账,迟早要算。
      有些网,看起来坚不可摧。
      但只要找到那个关键的节点,轻轻一拉——
      整个结构,都可能崩塌。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在2009年的那个秋天,这一切都还只是种子。
      埋在土壤深处,等待发芽的种子。
      而那个被抠掉一块皮肉的女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手臂上的纱布在夕阳下白得刺眼。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永远不一样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