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千年》容崴

16、第 16 章

　　“我们如今应该是进入了另一个幻境中。而且这次，只有魂魄。”周扬见众人都到齐，便开口解释自己的发现，“我们的身体应该还在原来的房间内。”
　　“只有魂魄？”陈子寿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还不清楚状况。
　　其余人除了花梵，也都各自好奇地看看自己的身体。
　　周扬应道：“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凭空搭建的幻境。不过，这个幻境的运行方式很简单，应当很容易破解。”
　　“竟有这样的法术……”高云武观察着自己的手臂，奇道。
　　闻言，周扬和花梵都颇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高云武不明所以。
　　“高长官……”周扬斟酌着开口道，“搭建幻境的法术，应当很常见？”
　　高云武忙解释道：“大人，在下方才说的是让魂魄离体的法术……”
　　“这……”周扬颇有些尴尬，但还是道，“抱歉。但魂魄离体的法术也……”说到这里，它忽然顿了顿。
　　连佑见花梵也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怎么了？”
　　花梵道：“这种法术是近两年才研究出来的。以前，人的魂魄只要离体便会死，现在鬼界有人研究出了让魂魄短暂离体却不死亡的方法，在人间还很少见。毕竟活人没这种需求。”
　　连佑听完，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但花梵此刻心情还是不太好，这种少见的严肃的神色和语气，却还是总让连佑觉得不适应，浑身别扭。
　　“既然是近几年才研究出来，那是什么人布置在这里的？”高云武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
　　周扬也接道：“就我所知，鬼界四位大鬼在此之前也并未掌握这种法术。想来若不是魑近两年回来布下了这种法术，便是后来人——应当是一位鬼修。”
　　言至此，众人心中都有了答案——孔兴。
　　之前的几百年不好说，但如果范围缩小在近两年，便只有孔兴这一个可能。
　　只是，若是孔兴所为，那么恐怕不仅他的路引和身份是假的，所掌握的能力也是假的。
　　亏高云武先前觉得他拥有罕见的御风能力，还在想着事情结束后将对方招募入灵御司呢。
　　又简单讨论几句之后，几人终于想起了独自站在棺椁旁边发呆的莫同生，于是围着棺椁站成一圈。
　　想起莫同生就是这座陵墓的主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半晌，恢复记忆的莫同生率先开口道：“对不住各位……先前并非是在下刻意隐瞒身份，只是丢失了记忆，如今才找回，给大家添麻烦了。”
　　周扬道：“我还道左相早就投胎了，没想到大人这么多年依然徘徊在地府。”
　　莫同生讪讪一笑：“大人不必如此称呼我，我早就不是左相啦……”随后他垂眸，看向地上的棺椁，笑容苦涩：“我虽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却还是仍记得自己要找人，不知不觉就等了千百年。若是我早些投胎，想来这陵墓内怨气也不会存在如此之久……给各位添麻烦了，抱歉。”
　　高云武等人不知作何回应，只能道：“哪里的话。”
　　经过千年时光消磨，再接收到生前记忆时，莫同生心中竟颇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纵使当年如何遗恨，千年都过去了，物已不是，人也尽非。
　　又默了许久，花梵忽然开口问道：“你……是魑拿走了你的记忆？”
　　莫同生道：“确实是魑大人，只是我不知道为何……想来是我给地府的各位大人带来麻烦了吧……”莫同生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破解这地宫内迷阵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就好了。只是……不知为何，世间人都忘记了左相叫什么名字，这才……”
　　原来，这左相陵只进不出，凶恶不绝，并非是陵内有什么洪水猛兽，妖魔鬼怪。
　　只是因为，无一人记得。
　　被封印千年的记忆，于陵内一次一次地重复轮转；失去记忆的游魂，于地府惘然徘徊，不得安宁。
　　他想要想起来，可他不记得。这世间，也没有一个人记得。
　　撬动这左相陵法门，只需要一个名字就可以了。
　　只要一声唤，就能想起一切，就能停止这无休无止的轮回。
　　可这一声，莫同生等了千年。
　　又因为这千年，耽误了许多人性命。
　　如今，终于得以解脱。
　　众人一时无言。
　　不知不觉间，众人感觉到，这陵内的怨气正在逐渐变淡。
　　与此同时，周扬和沉默不语的花梵同时察觉到，他们如今身处的幻境竟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与其他人的凝重不同的是，莫同生像是想开了，长出一口气，轻松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余念了。各位……”
　　“能否，再麻烦你们帮我最后一件事？”
　　高云武忙道：“大人……公子但说无妨。”
　　莫同生向高云武行了一礼道：“我们如今在的这个房间，只是投影，我的尸身应当就在这座陵墓内。劳烦高大人找一找，帮我带出去，埋葬在我老家。”
　　莫同生垂眸看向这副华贵精致的棺椁：“我听说，尸身埋葬在哪里，下辈子投胎时，就会生在哪里……我想，落叶归根。”
　　即使如今的家乡恐怕已不再是千年前他的家乡了。
　　高云武道：“这有何难？一定帮公子办到。”
　　莫同生笑笑：“有劳了。”随后将自己家乡的地址告知了高云武。
　　谈话间，他的身形正在渐渐变淡。众人感觉得到，这陵内怨气，已经散得几乎感受不到了。
　　是莫同生放下执念，准备投胎了。
　　“……只是，最终，我也还是没找到他啊。”许久，莫同生苦笑道，“罢了……不想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莫同生的身影一点点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怨气也散得一干二净。
　　从此，世间再无左相。
　　沉寂了许久，红琴才道：“大人，我们也走吧。”
　　高云武叹口气，应了声。
　　进入左相陵之前，众人只以为此行凶多吉少，做好了与什么妖魔鬼怪恶战一场的准备。
　　却没想到，事情竟如此简简单单地解决了，甚至未曾遇到什么危险。
　　也是令人唏嘘。
　　”我们先想办法出去，随后我再派人来找莫公子的尸身。”
　　“幻境已经松了。”一直沉默的花梵冷不丁开口道众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高云武下意识疑道：“嗯？”
　　周扬道：“确实。从方才怨气开始消散时，这幻境就有松动的迹象。”
　　随后，像是应证他们所说的话似的，周围的景象逐渐开始扭曲崩塌。
　　这幻境真的要塌了！
　　红琴一面扶住陈子寿防止对方跌倒，一面忍不住疑道：“这就解决了？这就结束了？？”
　　周扬还在一片摇摇晃晃兵荒马乱中兀自冷静分析着：“也许，这个幻境就是依靠……”
　　随后，它的话音被轰然落下的乱石淹没。
　　连佑觉得自己的头脑被山崩地裂的巨大响声和漫天飞沙走石充斥，混乱不堪，只感觉到花梵抱着自己东躲西闪，速度极快，脑浆都快晃出来了，忍不住紧紧抱住花梵的脖子。
　　“阿佑，你抓紧我！”花梵面色紧张道，“我总感觉，这个幻境有些古怪。”
　　忽然，花梵足尖一点，抱着连佑腾空而起，躲过了一颗落石。
　　就在此时，整个房间的穹顶骤然塌了下来！
　　顷刻之间，花梵来不及反应，只能回身将连佑紧紧护在怀中，随后被巨大的石块推着，沉沉砸向地面——
　　意识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众人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放有一个石台的房间。
　　几人纷纷推开青铜门，理所当然地，孔兴早已不在原地。
　　高云武拔出了先前插在地里的剑，收入鞘中。环顾一圈，正要开口，却听得刚刚冲出房间的花梵惊道：“阿佑呢？！”
　　众人齐齐一惊。周扬忙问：“他不是和你在一个房间里？”
　　花梵烦躁道：“我一醒来，他就不在！”
　　其余几人更不明所以，四下寻找一圈，都没有看到连佑的身影。
　　红琴思忖道：“孔兴也不在这里，会不会是他把连小公子带走了？”
　　周扬正蹙着眉观察着房顶，闻言忙看向花梵道：“有这种可能，小花你……”
　　话音未落，花梵早一抬脚，身形瞬时消失不见。
　　几人对视一眼，连忙追上去。
　　左相陵入口。
　　一个形状奇怪的黑色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石门之前，指尖在地上描画着什么。
　　忽然，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猛地向后跳开。
　　随后，一声巨响，原本他蹲着的位置瞬间多了一个大坑！
　　那人惊魂未定，连忙又向后退了几大步。
　　石门前烟尘缓缓散去，花梵的身影宛如鬼魅般浮现。
　　“孔兴。”花梵嗓音冷冷。
　　此刻它已显现出法相，长发如瀑般散开，眼神凌冽，带着沉沉的灵仙威压，压得黑衣人心头一震。
　　但他很快稳定了心神，站起身来，坦然与花梵对视——
　　正是孔兴。
　　随着他站起身来，这才得以看清，先前他的身影看起来形状奇怪，是因为他肩上还扛着仍旧是小孩身体的连佑。
　　连佑双眼紧闭，像是还在昏迷中。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孔兴低语道。
　　“把阿佑放下。”花梵才不会在意他说什么，手中已经再次蓄势。
　　孔兴见状，一笑道：“花神大人可要小心些，这孩子只是凡人之躯，被大人灵力伤到可就不好了。”
　　花梵自然知道这一点，因此蓄势也只是吓唬孔兴罢了，闻言，愈发心生烦躁，不耐道：“这里有两位灵仙，还有灵御司长官，你要什么，可同我们说，何必一定牵连他？”
　　对峙间，周扬、高云武等人已经追了上来。
　　周扬第一个上来，甫一落地，便听到花梵的这句话，忙接道：“正是，孔兴公子，有什么话，要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莫要伤了无辜凡人。”
　　孔兴轻笑一声：“无辜？两位大人说笑了，这连小公子可是我家少爷，并不是什么无辜之人——”随后，他看向花梵，躬身行了一礼：“花神大人，我和我家老爷，在京城恭候您的大驾。语罢，“砰”的一声，孔兴脚下烟尘爆开，花梵还未待有什么动作，身侧两道身影“倏”地冲出！
　　正是高云武和红琴。
　　只见两人各自祭出配剑和法器，同时袭向那团烟尘中心——
　　可还是慢了一步。
　　烟尘散去，孔兴和连佑都不见踪影。
　　花梵气得浑身发抖，双手紧握成拳。猛地一抬手，几人身旁空地上一块巨石应声而碎。
　　周扬心知连佑对花梵的重要性，忙安慰道：“莫急。听孔兴方才所言，他应该是梁溪知州派来的。既是亲父子，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花梵闭目，绝望道：“你不懂，他那个爹……”
　　陈子寿在众人背后目睹了这一幕，此时也默默凑近，道：“花神大人，我方才观他行动，应该是用了传送符。他们现下应该是在京城里了，或者，至少在回京的路上。”
　　“梁溪知州？二位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梵抬头，对上高云武的眼神，终是无奈，将连佑被卖，自己前去抢亲，以及知州寻子的事情全盘托出。
　　高云武和红琴听完，也一时无言。
　　事已至此，几人只能先回京城，再作打算。
　　……
　　几日后。
　　“……经我后来派去的人调查，那六个青铜门内的石台，其实是石板。孔兴在走廊里说出魑的事情，引起众人恐慌，借以提前进入房间布局——他本人应当不是什么擅长御风之人，相反，倒是很擅长阵法。因为他先进入房间后，在我们到达之前，便在六个房间挨个画上了阵，又将石板翻转过来，掩盖法阵。”
　　灵御司正厅，只有高云武、周扬、花梵和红琴四人。
　　花梵的情绪一直非常焦躁，此时正不耐地用手指不停敲击椅子扶手，若不是周扬拉着它，此时它早杀到连知州面前了。
　　“既然如此，”周扬道，“他是靠什么御风，跑得那样快？”
　　高云武推测道：“想必是身上带了许多符纸。我们在左相陵门口和那条走廊里，都发现了黄纸碎屑。”
　　花梵蹙着眉，换了个姿势，简直坐立不安。
　　周扬一面点头表示同意，一面暗暗拉紧了手中无形绳索——另一端正绾在花梵手上。
　　花梵一直在试图跟周扬较劲，挣脱绳索，奈何修为资历不足，只能被周扬镇在椅子上。
　　高云武继续道：“随后，在莫公子进来时，他故意御风飞起，在天花板上横飞，其实是为了完成画在天花板上的阵法。”
　　红琴抱着一沓卷宗，接道：“经过我司阵法师调查，天花板上用朱砂画的阵，是为了让我们打开青铜门后，被强风推进房间。而石板下的阵法，就是大人先前推测的，让我们魂魄离体的法术。孔兴就是趁我们在幻境里的时间，带走了连公子……”
　　听到这里，花梵仿佛突然被什么刺中了一般，就要拍案暴起：“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直接去……”
　　“小花！”周扬厉色喝道。
　　花梵本就被周扬镇着，又被这么一喊，欲言又止半晌，最终气鼓鼓地跌回椅子里。
　　“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你现在去找连知州，不是在把你自己和连公子往死路上推吗？”周扬劝道，“我们先掌握好证据，再去同连知州谈判，胜算总归高些。不然，你身为灵仙，拿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将连公子从他生父身边带走？我和高长官都在想办法帮你。”
　　花梵闻言，看向高云武：“你当真帮我？”
　　高云武从左相陵出来后，很快就听下属说了连知州拜托灵御司寻子的事。
　　对方面色凝重，点头道：“仅有孔兴隐瞒身份设计带走连公子一事还不够定他的罪，况且连知州也很容易在这件事中将自己摘出去。我与京兆尹大人是旧识，关于大人说的连知州卖子一事，我们已经派人去调查了，若是准备充足，兴许真的有希望弹劾连知州，也能还连公子自由。”
　　“……”
　　花梵沉默着与他对视半晌，才轻轻开口：“我以为……你们会站在人类那边。”
　　闻言，高云武和红琴皆是心头一动。
　　“大人……”高云武正色，“高某并非黑白不分之人。是便是是，非便是非，无关物种，无关阵营。更何况，在陵内我们都有目共睹，连公子多次发现关键信息，思维活络，分明是个聪颖机灵的好孩子，再加上两位大人相助之恩，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都不希望连公子就这么被带回去。”
　　“……多谢。”
　　花梵缓缓靠在椅背上。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些许。
　　它此前时刻担心，高云武身为人类是否会帮亲不帮理，或是碍于连知州身份地位，不愿真心帮他们的忙，因此总想着自己潜入连知州住的客栈，悄悄将连佑带走。
　　如此看来，它不是孤军奋战。
　　红琴见花梵稳定下来，压下心头情绪，继续将方才的话讲完：“……按照周扬大人的猜想，那个将我们魂魄拉进去的幻境，应当是依靠左相怨气而建，他们原本的计划本应万无一失，毕竟左相怨气已经千年不绝。但让孔兴没想到的是，莫同生公子正是左相本人，因此这幻境破解得极快，这才在左相陵门口追到了他。”
　　谈话间，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在高云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现在情势于我们很不利。”侍卫退下后，高云武面色不虞道，“坊间都在传，万花之灵身为灵仙，肆意抢走人类知州爱子，而连知州千辛万苦才将亲子寻回。还说因为连公子与花神大人情谊深重，因此不忍直接带连公子回梁溪，希望与花神大人谈判，双方一同商议连公子的去留……他们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花梵听了，登时七窍生烟。
　　好一个颠倒黑白！
　　“啧。”周扬也蹙眉。
　　千百年来，人间对于灵仙的态度一直是多有敬畏。如果这件事按照这个版本被广泛传播，势必会给花梵扣上“不讲理”、“仗势欺人”的帽子，甚至会影响到朝堂和灵仙们的合作。
　　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的人断不会将这件事外传，所以，这件事一定是连知州那边传出去的。”
　　“他们是故意的！”花梵断定道，“他们知道阿佑对我很重要，把我摆在这个位置上，是有条件想要和我谈。”
　　花梵倒是不太在意自己被传成什么样子，它只关心能不能救出连佑。
　　“可能是什么条件，两位大人可有头绪？”高云武问道。
　　两位灵仙皆摇头。
　　“可能性很多。”周扬思忖道，“灵仙能够得到，而人类轻易拿不到的东西，这世间有千万种。不知连知州有何所求，又要求多少。”
　　“那我们可以再调查一下连家最近动态和人员身体状况，说不定可以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红琴建议道。
　　这也正是其他几人所想的，因此没有异议，高云武立刻将任务吩咐下去。
　　不多时，又有人来报。原来是京兆尹那边传来消息。
　　“玉谨……咳，闻大人说，虽然连知州已经不在梁溪，可梁溪方面的消息仍旧非常严实。”高云武道，“他说，最迟三天，应该就能有进展，让我们拖住连知州。”
　　“嗯，有劳京兆尹大人了。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拿到连知州卖子的证据，才是最关键的。”
　　虽然如今的舆论环境确实不利于花梵，但毕竟人云亦云，三人成虎，此事怎么看，全凭一张嘴——只要他们拿到了连知州卖子的证据，那么原本的“灵仙肆意抢人”便可以变成“正义的营救”，而“知州千辛万苦寻回亲子”则会变成“知州设计夺回亲子，欲继续榨取价值”。
　　只要舆论反转，那么坐实连知州的罪名，还连佑自由，还花梵清白，便不再是难事！
　　高云武立刻代表灵御司向连知州递了消息，约对方三天后到京兆府衙，一同商定此事。
　　然而就在两天后的晚上，也就是双方商定谈判的日期的前一晚，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