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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回 酒肆叙旧失仪归府 杖责降职暗生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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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乡偶遇酒酣畅,谁料归途犯府章。
三十杖痕疼彻骨,几分委屈渐生芒。
翌日巳时过半,洛京城外“悦来居”酒肆里,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光斑。齐王府小厮高玉明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就着两碟小菜慢慢吃着——难得今日有人替我值班儿,他特意出城透气,想避开府里那股子循规蹈矩的沉闷。
“高小哥!”
一声熟稔的呼喊突然从身后传来,高玉明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顿,疑惑地回头。只见穿一身半旧青布衫的冯德正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几分惊喜,正是他老家同村的发小。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高玉明当即笑了,连忙起身让出旁边的座位,“快坐快坐,好几年没见,你怎么也来洛京了?”
冯德挨着他坐下,叫店小二添了副碗筷,才叹道:“可不是嘛,自打三年前咱们一同离了老家,就没再碰过面。我来洛京头一年,可没少折腾——先是在礼部侍郎家当杂役,后来又去了御史府喂马,都没干长久,要么是管事苛刻,要么是府里规矩太严。”
他端起店小二刚倒的茶水,抿了一口,又露出些笑意:“直到半年前,听说吏部尚书府招人,我就去试了试。刚开始先做马夫,后来管事见我还算伶俐,嘴也甜、会来事,便让我跟着学管杂役。现在啊,咱也算是个小头目了,手底下能管着两个杂役呢!”
高玉明眼睛一亮,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嘿,你小子可以啊!当年在老家时,就属你最会跟人打交道,没想到在京城里倒真混出模样了!”
“那是自然,”冯德带着点得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这半年我除了日常用度,还攒下二十多两银子,都寄回给我娘了。前几天我娘捎信来,说已经帮我瞅好了一门亲事,是邻村张屠户的女儿,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过些日子我还得请几天假,回老家娶媳妇呢!”
“哎哟,这可是大好事!”高玉明笑着道贺,心里却莫名泛起一丝酸意。他在齐王府待了三年,虽说齐王待人宽厚,可至今仍是个中等小厮,每月只有四两月钱,别说攒钱娶媳妇,就连给老家寄钱都得省着花。
冯德见他神色微变,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忙问道:“怎么了?你在齐王府待了三年,没升上去吗?我听说齐王待人宽厚,礼敬下人,按说不该委屈你才是。”
高玉明叹了口气,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齐王人是好,见我办事勤慎,时常还多给些赏钱。可跟我一同进府的王小三,同样待了三年,人家早就升到上等小厮了,每月能拿六两月钱;我呢,至今还是四两,半点没动。”
他攥了攥酒杯,声音低了些:“我也琢磨不透,论办事,我没出过差错;论细心,府里洒扫的仆妇都夸我;可就是升不上去,总觉得像被人忘了似的,心里憋屈得慌。”
冯德连忙劝道:“你别往坏处想!依我看,齐王说不定是在特意磨练你的心性呢。你想想,‘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指不定往后有更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
高玉明听着这话,心里稍缓,又想起方才冯德说吏部尚书府的事,便问道:“对了,你说你们家尚书大人最近心情好,还给你们放假发赏钱,到底是为啥啊?”
冯德愣了愣,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听管事说,大人这阵子见谁都笑,连带着府里的氛围都松快了不少。”
高玉明端着酒杯,眼神闪烁了下,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你们家大人能这么高兴,是因为朝堂上出了大事——赵乃林被罢黜了,周宝奎虽说保住性命却失了权势,还有谢世之、岑春,因得罪了太后,都被贬官流放了!这几人一倒,最大的得益者就是你们家尚书大人,他能不高兴吗?”
“真的假的?”冯德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诧,“这种朝堂大事,你怎么会知道?”
“嗨,王府里规矩多,可底下人凑在一起,总爱传些上头的动静,”高玉明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习以为常,“虽说核心细节摸不透,但这些官员起落的消息,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清楚了。”
冯德打小就佩服高玉明的心思细,这会儿更是满眼崇敬:“我的哥,你可太厉害了!我在尚书府待了这么久,连大人高兴的原因都不知道,你倒好,在王府里就能把前因后果摸得门清!”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老家的琐事聊到京城里的见闻,酒一壶接一壶地添,菜也加了两三道。高玉明本就心里憋闷,又被冯德的顺遂勾起了情绪,不知不觉便喝多了,脸颊通红,眼神也开始发飘。
直到日头西斜,酒肆里的灯笼渐次亮起,高玉明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晃悠悠地起身:“兄弟,今儿这酒喝得痛快,可天儿也黑透了,再喝下去我怕赶不上王府的门禁。改日得空,咱再接着聊。”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冯德连忙起身扶他:“哥,你慢走,路上当心!等我老家婚事定了,第一时间捎信给你,你可一定得来喝喜酒!”
高玉明含混地应了声“一定”,便转身朝着洛京城的方向走去。晚风一吹,酒意更甚,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晃到齐王府侧门边,抬手“咚咚”敲了两下,声音带着酒气的虚浮。
片刻后,侧门“吱呀”开了道缝,小厮阿顺探出头,一闻到浓烈的酒气就皱了眉,看清是高玉明后,又惊又急地压低声音:“高小哥!你怎么喝成这样?满脸通红的,走路都打晃!”
高玉明扶着门框喘了口气,舌头有点打结:“今儿……今儿撞上老家的好友了,好几年没见,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多喝几杯也不能醉成这样啊!”阿顺赶紧把他拉进门内,左右看了眼没人,才急声道,“你忘了王府的规矩?虽说是允许咱们私下喝两口,可绝不能饮至大醉——这要是被王爷或是管事撞见,仔细你的皮!前儿个李管事就是因为值夜时带了点酒气,被王爷撞见,直接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这会儿正是风口上,你可别撞枪口啊!”
高玉明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打了个酒嗝:“嗨,怕什么……我办事向来没差池,王爷顶多念叨两句……”
“我的哥!你可别大意!”阿顺连忙拽住他要往前走的胳膊,半扶半架着他往偏院走,“赶紧回屋躺会儿,明儿醒了酒就好了。”
院里几个相熟的洒扫仆妇见了,也都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平时高玉明没少帮她们搭手干活,待人又和气,谁也不愿看他栽跟头。
可刚走到回廊拐角,一道沉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站住。”
两人身子一僵,缓缓回头,就见管家周福生站在廊下,手里还攥着账本,眼神落在高玉明身上,眉头拧得紧紧的。阿顺心里一慌,连忙松开手,低头道:“周管家……”
周福生没看他,目光只盯着高玉明,语气严厉:“高玉明,你这是怎么回事?一身酒气,走路都站不稳,忘了王府的规矩了?”
高玉明脑子昏沉,却也知道管家的分量,勉强站直身子,含糊道:“周……周管家,今儿遇着同乡好友,多喝了两杯,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就能坏了规矩?”周福生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又沉了些,“王爷素来看重你办事稳当,你倒好,竟敢带着满身酒气回府,要是冲撞了王爷,或是被其他院的人瞧见传出去,你担待得起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仆人快步走来,见到周福生和高玉明,忙急声道:“周管家!王爷正叫高玉明呢,说今日是双日,按例该他当值,您瞧见他了吗?”
周福生指了指旁边打晃的高玉明,无奈道:“叫他?你自己看,他这一身酒气,走路都站不稳,这时候带去见王爷,不是等着惹王爷生气吗?”
仆人一看高玉明的模样,也慌了神:“这……可王爷还在等着呢……”
两人正左右为难,回廊尽头忽然传来齐王的声音:“怎么回事?叫个人这么久?”
众人抬头,就见齐王一袭素色常服,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高玉明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顺着风飘过来,齐王的眉头猛地皱起:“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高玉明迷迷糊糊间听见齐王的声音,脑子更乱了,含糊地抬了抬头:“王……王爷……”
“放肆!”齐王的语气瞬间沉了下来,“我齐王府的规矩,你竟全抛在脑后?允许你们私下小酌,是念及你们辛苦,可你倒好,喝得酩酊大醉,连尊卑都分不清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失望:“古人云‘饮酒误事’,当年曹孟德因酒后失言斩了杨修,楚庄王也曾因醉酒错失良臣,你如今喝得昏天黑地,若真遇着急事,难道要靠酒劲应对?”
高玉明被齐王的话震得打了个激灵,酒意醒了大半,连忙跪下身:“王爷,奴才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了?”齐王问道,语气依旧冰冷。
“奴才……奴才不该喝这么多酒,坏了王府的规矩……”高玉明的声音发颤。
“你还知道错了,”齐王冷哼一声,“来人,取一盆凉水来,给他泼醒!”
旁边两个仆役不敢迟疑,转身就往杂役房跑,片刻后端着满满一盆凉水回来。周管家想劝,却被齐王一个眼神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仆役将水盆举过高玉明头顶,“哗啦”一声泼了下去。
凉水顺着高玉明的头发、衣襟往下淌,他浑身一哆嗦,酒意瞬间消散,牙齿都开始打颤。他猛地抬头,看着齐王冷着脸的模样,心里又惊又慌:“王爷……”
“你在我王府当差三年,日日随侍左右,府里的《近侍条例》竟还记不住?”齐王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给本王一字一句背出来,若错漏一处,便再领十记掌掴!”
高玉明心头一紧,忙撑着冰凉的地面跪直身子,声音发颤却不敢停顿:“奴才……奴才记着!第一条,近侍需晨昏定省,不得无故缺勤;第二条,未经传召,不得擅自踏入王爷书房、内院半步;第三条,对外不得泄露王府事务,哪怕是亲眷同乡;第四条,当值期间不得饮酒,非当值时亦不得醉至失仪;第五条,见王爷、王妃及府中长辈,需先行行礼,不得喧哗失礼;第六条,经手王府器物、文书,需登记在册,不得私藏或损毁;第七条,夜间值夜需保持警醒,不得懈怠瞌睡;第八条,不得与府外不明身份之人频繁往来,若有亲友拜访需提前报备;第九条,不得在府中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第十条,若犯前九例,视情节轻重,或罚月钱、或杖责,重者逐府永不录用!”
他背到第四条时,声音明显低了下去,额上冷汗混着脸上的凉水往下淌。
齐王听完,语气稍缓:“你倒还没全忘!可你瞧瞧自己,既犯了第四条‘非当值醉至失仪’,又误了当值,按规矩该如何处置?”
高玉明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奴才……奴才甘愿受罚。”
“念你这三年里,办事还算勤勤恳恳,平日里也机灵懂事,没出过什么大错,本王便饶你一次重罚,”齐王的声音顿了顿,“但规矩不能废——来人,带他去偏院,杖责三十大板,以示惩戒。”
“是!”两个仆役应声上前,架起高玉明就要走。
“等等,”齐王又开口,“即日起,你从原来的中等小厮,降为乙级二等,月俸从四两减至三两。若往后再犯,便不是降职罚钱这么简单了,你明白吗?”
高玉明身子一震,虽心疼月俸和职位,却也知道这已是王爷手下留情,忙叩首道:“奴才明白!谢王爷宽宏,往后定当恪守规矩,绝不再犯!”
齐王没再看他,转身往书房走,只留下一句:“带下去吧,让他好好反省。”
偏院里,刑凳早已备好,两个仆役将高玉明按在凳上,周管家站在一旁监刑,沉声道:“动手吧,注意分寸,别伤了筋骨。”
“啪!”第一板落下,高玉明疼得浑身一抽,却咬着牙没出声。可随着板子一下下落下,力道越来越重,他再也忍不住,惨叫声撕心裂肺,后背的衣衫很快被血浸透,连身下的草席都沾了血迹。
三十大板落下,高玉明浑身脱力,像一摊烂泥似的趴在刑凳上,连动一下都费劲。周管家看着他的模样,皱了皱眉,对仆役道:“赶紧把他抬回住处,再去药房取罐金疮药来给他敷上——也让他长长记性,往后别再这么放肆。”
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高玉明抬回偏院的小屋,又按周管家的吩咐取来金疮药,忍着血腥气给他涂抹伤口。高玉明疼得龇牙咧嘴,额上满是冷汗,却还是强撑着说了几句“多谢”。
待众人走后,小屋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后背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盯着屋顶斑驳的蛛网,心里的委屈和愤恨突然涌了上来。
“我来王府三年,哪天不是勤勤恳恳?”他低声咒骂,声音里带着哭腔,“端茶倒水、跑腿办事,连半点错处都少犯,就因为喝了点酒,不仅挨了三十大板,还降了职、减了月钱!”
他越说越气,拳头狠狠砸在床板上,牵扯到伤口又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那冯德倒是自在,在尚书府当小头头,还能攒钱娶媳妇,我呢?兢兢业业换来了什么?不过是王爷一句话就能打回原形!这王府的规矩,说到底,还不是只对着我们这些下人苛刻!”
话虽这么说,他却也知道抱怨无用,只能咬着牙忍着疼。只是他没察觉,这份不平像一颗种子,悄然在心底埋下,而那道因降职留下的缝隙,正慢慢扩大,等着被某种东西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