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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二十回 诗藏钻营侯爷辨意 谣起儿歌暗卷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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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前诗
墨浸舆图思上品，弦停琵琶祸声临。
诗传钻营君心辨，儿歌一唱满城惊。
夜色漫过城阳郡衙后堂，烛火摇曳间，杜之贵的指尖仍在舆图“城阳”二字上反复摩挲，指腹沾了浓墨也浑然不觉。他抬眼看向身侧的周启元，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声音里满是焦躁：“师爷，你日日对着这舆图，便说说这天下州郡分等，到底凭的是什么？我守着城阳三年，赋税年年缴足，怎么至今还是个‘四品下’？”
周启元顺着他的目光扫过舆图，指尖先点向北地那片标着“燕云十六州”的区域，语气沉缓：“大人您看，这燕云十六州算‘下等郡’——风沙能刮得人睁不开眼，年年要防突厥来犯，太守得披甲守城墙，便是俸禄高些，也随时可能把命丢在战场上，这般凶险地，谁愿去？再往西南看，蜀地那些山地郡也是‘下等’，百姓全靠梯田活命，赋税薄得像张纸，太守一年到头连件新锦袍都添不起，这是‘穷’出来的下等。”
杜之贵的手指跟着移向江南，喉结滚动了两下，眼里多了几分期待：“那……这些靠水的地界呢？总不能也是下等吧？”
“自然不是。”周启元的指尖在舆图上滑过一条蜿蜒的河线，见杜之贵身子往前倾了倾，眼尾都亮了，才继续道，“这淮河以南、长江沿岸的郡，分‘中等’和‘上等’。像咱城阳这样的内陆郡，有田种、有商走，没边患没天灾，算‘中等’——可也正因太‘稳’，没什么亮眼的功绩，品阶就卡在四品，不上不下。”
他顿了顿，指尖忽然停在一处水汽氤氲的地界，声音压得更低：“真正的‘上等郡’，得占尽‘天时地利’。有条大河穿城过，南来的绫罗、北往的粮食，都得在这儿转船，光漕运的‘过手钱’，就够寻常太守吃三年；城里的盐引、茶帖，一张能让商户抢破头，农户种一亩桑田，抵得城阳十亩粮。那地界的官，不必愁赋税不够，不必怕流民闹事，每年只需把春摘的明前茶、秋酿的桂花酒，再寻些能弹会唱的伶人往京里送，考评自然是‘优’。”
杜之贵的手指猛地按在舆图上，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我听说……那地界的官升得快？前年有个从五品的散官去了，如今都快摸到三品的边了？”
周启元见他眼底的贪婪藏不住了，嘴角悄悄勾了勾，又故意往舆图上其他地方指了指：“大人您再看，这岭南的郡虽热，却产珍珠玛瑙，也算‘中等偏上’，可比起那‘靠河、出盐茶’的地界，还是差了点意思——那边的太守府，门槛是汉白玉铺的，院里种的是南方运来的海棠，连丫鬟穿的都是蜀锦，哪是咱城阳能比的？”
“汉白玉门槛？蜀锦丫鬟？”杜之贵重复着这两个词，忽然一拍案，舆图都震得翘了角，“师爷！你说的这地界，是不是……是不是漕运最盛、盐茶最多的那处？”
周启元连忙按住他的手，眼神往门外瞟了瞟，声音压得只剩两人能听见：“大人慎言！天下靠河的地界多了去了，咱只论品阶，不说地名。不过……”他顿了顿，见杜之贵正眼巴巴望着自己，才缓缓道，“您前日为桂宁侯赎人的三万两，不就比在城阳收那些小商户的‘孝敬’，更像那‘上等郡’的做派？只要把‘上头人’的心思摸透，往后想从这‘中等’城阳，挪去‘上等’地界，也不是没可能。”
杜之贵盯着舆图上那处水汽氤氲的地界，忽然笑了，指腹轻轻蹭过“城阳”二字，眼里的愁云全散了，只剩急切：“我懂了！原来这‘下等’是险和穷，‘中等’是稳和淡，‘上等’是富和灵！往后城阳的‘孝敬’，得省着点花——得留着给‘有河、有盐茶’的地界铺路！”说罢，他一把卷过舆图，塞进袖袋，连烛火都忘了吹，只盯着窗外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汉白玉门槛后的锦绣前程。
烛火把案上的宣纸烘得发暖，周启元捏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忽然抬眼看向杜之贵，声音里裹着几分笃定：“大人，桂宁侯在城阳盘桓数日不走，这可不是寻常停留——您先前送了张姑娘，如今若再添把火，把‘心意’摆得更明些，往后攀附的路，才算真的通了。”
杜之贵正摩挲着袖里的银锭，闻言猛地直起身，椅脚蹭着地砖发出刺耳的响，眼里又亮又急：“师爷说得是！可送什么才能比美人更让侯爷记挂？金银他见得多了，古玩字画又怕不对胃口。”
“不必送实物。”周启元低头蘸了墨，狼毫在宣纸上落下“赠侯”二字，笔锋一顿，便刷刷写就四句诗。他把纸轻轻推到杜之贵面前，指尖按在纸边，语气放缓：“大人只需照着这个临写一遍，明日亲自送到驿馆。侯爷是读书人，见了这个，自然明白您的意思。”
杜之贵凑过去，盯着纸上的字一个字念：“四十镒金随锦轴，廿万顷稻接云流。东溟盐利皆归此，愿借台光佐远谋。”念完他挠了挠头，脸上带了几分困惑，却见周启元只笑不解释，又忽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好！好个‘随锦轴’‘佐远谋’！师爷这字里藏的东西，比送金山银山还管用！”
周启元把狼毫递给他，又铺了张新宣纸：“大人的字虽不及名家，却胜在亲笔。侯爷见了，知道是您的心意；旁人见了，只当是寻常赠诗——既不扎眼，又把话递到了，这才是妥当。”
杜之贵接过笔，指尖因激动微微发颤，却还是一笔一画照着写。烛火映着他的侧脸，先前的愁容早没了踪影，只剩满眼的期待——他虽没全参透诗里的每一层意思，却分明觉得，这几行字，比三万两赎身钱更能让他离那“上等郡”的门槛，又近了一步。
天刚蒙亮，驿馆中庭的石板路上还凝着层薄露，踩上去发着细弱的“咯吱”响。张翠喜换了身月白细布裙，未施粉黛的脸在晨光里透着素净，鬓边只别了支磨得发亮的旧银簪——自被杜之贵赎出、跟着王世烈来驿馆，已是第三日，她住东厢房，王世烈住西跨院，二人各居一处，从未有过半分越矩，更不提同榻而眠。
她站在那株老海棠下，清了清嗓子，指尖无意识捻着裙角，婉转的歌声便随着晨露的湿气飘开——是支旧时在庆喜班唱熟的曲子，调子轻缓，混着风里的草木气，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清透。
楼上的窗“吱呀”一声被推开，王世烈揉着额角探出头，身上还穿着素色常服，发冠也没束，语气里带着点刚醒的含糊：“一大早的，谁在唱曲？”又转头问守在门外的小厮，“这都几刻了？”
小厮连忙躬身回话：“回侯爷，已天光大亮了。楼下唱歌的，是张姑娘在晨练。”
王世烈顺着小厮的目光往下望，正见张翠喜垂着眼唱歌的模样——月白裙子衬得她身姿纤薄，风吹着裙摆贴在腿上，连抬手拢鬓发的动作都轻得像片云。他想起这三日里，虽同住驿馆，却从未来过她的住处，更未做过半分轻薄举动，眼神软了些，指尖搭在窗沿上：“罢了，让她唱吧。这曲子……倒比暖乐楼里听着清净。”说罢也没关窗，就斜倚在窗边，望着中庭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沿的木纹。
王世烈梳洗完毕，换了身石青常服，束好发冠，迈着稳健的步子从西跨院出来。刚转过回廊，就见中庭老海棠下的张翠喜还在练唱，晨光落在她月白裙角的露水上，亮得晃眼。
他脚步顿了顿，笑着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晨后的清朗：“张姑娘这歌声，曲调悠扬，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张翠喜闻声回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手里捻着的裙角都攥紧了些，连忙躬身道：“侯爷说笑了，哪有那么好，不过是练惯了的旧调子。”
王世烈走近两步，目光扫过她额角沁出的细汗，又抬眼望了望天边微凉的晨光，眉头微蹙：“如今已入秋，晨间凉薄，你练了这许久，都出汗了——功夫虽不能废，也得顾着身子才是。”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素色绢帕，上前一步，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汗。
绢帕带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触到皮肤时微凉，张翠喜的脸更红了，连耳尖都烧了起来，忙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多谢侯爷体恤，民女自己来就好。”
王世烈也不勉强，收回手将绢帕递过去，笑着摆手：“快回房换身干爽衣服吧，待会儿早膳该呈上来了。”
张翠喜接过绢帕攥在手心，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往东厢房走，裙角扫过石板路的露水，留下一串轻浅的痕迹。王世烈望着她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碰过汗湿的指腹，直到小厮来报“早膳已备好”，才收回目光，往正厅走去。
张翠喜换了身藕荷色襦裙，刚把鬓边碎发抿顺，就见小厮来请，说早膳已在正厅摆好。她走进厅时，桌上已布得满满当当：青瓷碗里盛着乳白的汤，细瓷碟里码着十来种点心馍——有裹了芝麻的、夹了豆沙的，还有印着海棠纹的，连佐餐的酱菜都分了脆瓜、腌笋两小碟，全是她从前在庆喜班连见都没见过的样子。
她站在桌边有些发怔，王世烈已在主位坐定，见她望着点心出神，便笑着开口：“姑娘看这些吃食可合心意？若是吃不惯，我让厨房再换些简单的。”
张翠喜连忙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盛汤的碗沿，温温的热度传到指尖：“不是吃不惯，只是……从前晨间只啃冷馍，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早膳。”说罢，她拿起汤勺，小心盛了碗汤递到王世烈面前，“侯爷先喝汤吧，看着就鲜。”
王世烈接过汤碗，指腹蹭过碗沿的青花，笑着解释：“这汤用的是每日喂人参、灵芝的走地鸡炖的，炖足了两个时辰，只加了点盐提鲜。你也尝尝，补身子。”
张翠喜依言盛了小半碗，抿了一口，鲜美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胃里都松快了。她从前只喝过掺了菜叶的糙米汤，哪尝过这样纯粹的鲜，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眼——原来被人这般妥帖相待，是这样暖的滋味。
张翠喜望着满桌早膳，只觉二十道菜摆得错落有致，叫人目不暇接：青瓷盘里卧着油润的水晶虾饺，白瓷碗中盛着乳白的鸡茸汤，连佐餐的酱菜都码在描金小碟里——可最惹眼的是桌角那几盘：一盘雕成海棠模样的蜜饯只摆了半边，一盘缀着青红丝的糕点堆得像小山，还有两碟衬着翠绿菜叶的鲜果，颗颗饱满却连蒂都没动过。
这时，一名侍女轻步走来，递上一双錾着缠枝纹的银筷子。她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器，心头微怔：“难道连吃饭，都要用这般贵重的餐具？”
桂宁侯王世烈坐在主位，见她望着筷子发愣，温声笑道：“张姑娘怎么不动箸？可是不合胃口？”
张翠喜猛地回神，脸颊微红，连忙欠身：“多谢侯爷，民女……只是头回见这般精致的阵仗。”说着，她捏起银筷，却如捧着稀世珍宝般谨慎，对着满桌菜肴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箸——目光扫过那盘海棠蜜饯时，还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花瓣的纹路，只觉做得比真花还细。
王世烈瞧她这副模样，眼底漾起浅淡笑意，却只作不见，由着她小心翼翼地将近前的虾饺、鸡茸汤都浅尝了一口——她动作极守礼，银筷碰在瓷碟上，只发出极轻的脆响，连那盘看着最诱人的蜜饯，也只敢夹起最小的一块。
正当张翠喜刚要舒展些，打算再尝尝远处那碟鲜果时，王世烈忽然取过帕子擦了擦唇角，起身道：“张姑娘若是还未饱腹，只管慢用，本侯还有些公务要处置。”
张翠喜连忙抬眼，见他面前那三两盘近菜几乎未动，桌角那几盘蜜饯、鲜果更是连碰都没碰，不由脱口道：“侯爷您这就走了？可您……您也没吃几口啊？连那几盘看着好看的，都没动呢。”
一旁随侍的小厮低声解释：“张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侯爷吃饭向来只取眼前三两盘，远处那些——您瞧那蜜饯、鲜果，看着精致，其实多是用来点缀桌案的，侯爷说‘食不过三盘，缀物不入口’，再好也从不碰。”
张翠喜怔在原地，望着那盘雕得栩栩如生的海棠蜜饯，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满桌的精致里，竟有一半是“看的”，一半才是“吃的”。她捏着银筷的手顿了顿，再看那桌角的鲜果，只觉衬着翠绿菜叶的模样虽好看，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规矩与疏离。
张翠喜望着桂宁侯王世烈渐行渐远的身影，玄色衣摆扫过石板路的露痕，转眼便隐入回廊的阴影里。她收回目光，再瞧满桌尚冒着余温的菜肴——水晶虾饺的油润还凝在瓷盘边，鸡茸汤的乳白表面浮着细薄油花，连那盘雕成海棠的蜜饯都还缀着细碎糖霜，只觉这晨间一餐的精致，竟比从前在庆喜班见过的任何宴席都要盛，不由轻声叹道：“天家贵气，果然是常人琢磨不透的。”
她指尖无意识蹭过银筷上的缠枝纹，又想起外头常听的那些话——有人说桂宁侯见了美色便动心，也有人说他素来好逸恶劳，可如今相处这几日，侯爷待她却是处处礼遇，递绢帕时的轻缓、说“顾着身子”时的温声，半分没有传闻里的轻慢，眉尖不由轻轻蹙起，心里满是困惑。
“张姑娘，您还吃吗？”身旁侍女轻声打断她的思绪，“若是不吃，奴婢便先撤了——午膳的食材已经备妥，只等时辰一到就上。”
张翠喜这才回神，连忙点头：“我吃饱了，撤了吧。”
侍女们动作麻利地收走瓷盘银筷，不多时，又从茶房端来一只青瓷茶盏，盏中琥珀色的茶汤冒着轻烟。“姑娘，喝碗红茶解解腻吧。”侍女将茶盏递到她面前，语气温和。
张翠喜凑近闻了闻，醇厚的茶香混着暖意漫进鼻尖，忍不住赞道：“这茶叶真香啊，闻着就舒坦。”
“姑娘说好，那便是真的好。”侍女笑着回话，“这是开春前赶摘的明前红茶，采下来后用松针捂着阴干，再封进银筒里藏着，喝的时候才取出来——您瞧，装茶叶的就是那边那只银筒。”
张翠喜顺着侍女的目光看去，茶案角落果然立着一只錾花银筒，阳光落在筒身的纹路里，泛着温润的光。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解了早膳的腻，却也让心里的困惑更甚——这般妥帖细致的照料，到底是侯爷的心意，还是权贵人家寻常的规矩？
桂宁侯王世烈用过早膳，便回了自己房中——城阳郡的大小官员早已候在门外，见他进来，纷纷躬身行礼。他坐在上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听着官员们汇报农事、赋税，偶尔点头应和，说些“为民操劳”“尽心办事”的冠冕堂皇之语，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官员们依次躬身出门，屋内终于静了下来。王世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他轻轻吐了口气，忽地站起身来，望着门外的天光轻啧：“这应酬，倒比处理公务还累人。”说罢便迈步出了门，打算在廊下松松筋骨。
刚走到阶前，就见张翠喜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见他出来，连忙上前半步，轻声道：“侯爷方才与官员议事，想来是累了，可要多注意身体。”
王世烈转头看向她，眼底漾起浅淡笑意：“张姑娘来驿馆已有三日，竟还未出过门吧？总待在屋里不见天日，仔细闷出病来。今日天气正好，不如随本侯出去游玩一番？”
张翠喜闻言一怔，随即用力点头，眼中闪过几分雀跃：“多谢侯爷。”
王世烈当即吩咐小厮备车，不多时，一架装饰素雅的马车便停在阶下。他亲自上前，伸手搀住张翠喜的腕子——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她身子微僵，却没有躲闪。王世烈稳稳扶她上了车，自己才随后进入，车帘落下，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车内铺着柔软的锦垫，张翠喜坐得端正，片刻后却轻轻将头靠在王世烈的肩上，声音带着几分软糯：“世人都说侯爷……说侯爷贪玩享乐，还好女色，可这三日来，侯爷对我却是处处礼遇，半分没有轻慢。”
王世烈低头看了眼靠在肩头的人，唇角勾了勾：“世人确实这么说，倒也不算错——我向来不喜拘束，也偏爱有才情的人。只是我虽爱热闹，却不是轻薄之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旧银簪上，语气软了些，“像张姑娘这般会唱歌的，我自然喜欢。但我不想把你当成笼中鸟，困在这驿馆里。”
张翠喜心头一暖，伸手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车马缓缓起驾，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平稳的“轱辘”声，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朱漆大门前——正是城阳郡最大的古琴殿。
王世烈先下了车，转身掀开帘子，对车内笑道：“张姑娘，到了，出来看看吧。”
张翠喜扶着他的手下车，抬眼望去，只见殿内挂着各式乐器，古筝的弦泛着微光，琵琶的木身透着温润，她眼中满是惊喜，转头看向王世烈时，脸颊泛红，眼神里藏不住的娇羞。
却没料到，这一幕恰好落在了不远处的巷口——李云舒提着食盒路过，瞥见马车与古琴殿前的二人，脚步猛地顿住。她望着王世烈扶着张翠喜的手，看着张翠喜娇羞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暗忖：“原来传言竟是真的，桂宁侯果真这般好女色……看来，我得把那首编好的儿歌，在城阳城里传唱得更广些才是。”
踏入古琴殿，张翠喜的目光瞬间被满室乐器吸引——墙上挂着的古琴皆置在雕花木架上，胡桃木的纹理温润，紫檀木的色泽沉郁，连角落堆着的备用琴囊，都是绣着缠枝莲的蜀锦料子。她指尖轻轻拂过一架古琴的琴身，冰凉的木面带着岁月的厚重，不由轻声叹道：“从前在暖乐楼卖唱，所用的琴架虽趁手，却从未见过这般华贵的料子，连琴身上的漆都亮得能映出人影。”
桂宁侯王世烈循着她的目光扫过，忽然在殿中角落瞥见一架琵琶——琴身是深褐色的老桐木，琴头雕着缠枝牡丹，弦轴上还缠着半旧的红绸。他走上前，指尖轻轻叩了叩琴身，醇厚的回声在殿内散开，转头问迎上来的老板：“这架琵琶怎么卖？”
老板连忙堆起笑，搓着手上前：“客官好眼力！这琵琶可有百年历史了，是前朝名家亲手所制，您瞧这桐木的纹理，都是自然形成的‘冰纹’，音色最是清亮婉转。”说着便拿起琵琶，轻轻拨动琴弦，一串清脆的音波漫开，像春日里的溪水撞在石上。
王世烈接过琵琶，转身递到张翠喜面前，眼底带着笑意：“张姑娘，你是懂琴的，听听这音色，觉得如何？”
张翠喜双手接过，指尖触到老桐木的温度，心中微动——她轻轻拨了个泛音，琴音清透绵长，比她从前在暖乐楼用的那架好上百倍。她抬头看向王世烈，眼中满是惊喜，却又带着几分局促：“这琴确实是难得的好物件，瞧这琴身的包浆，定是百年前的老东西……只是这般贵重，怎好让侯爷破费？”
“哎，喜欢便好，谈什么破费。”王世烈刚要开口，却见老板忽然盯着张翠喜，眼睛一亮：“您……您不是暖乐楼的张翠喜姑娘吗？从前我常去听您弹琵琶，那曲《秋江月》真是绝了！今日您来我这小店，倒是稀客。”他又凑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姑娘若是看中这琵琶，价钱好说，我给您算便宜些！”
张翠喜握着琵琶的手紧了紧，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却还是轻声道：“多谢老板还记得我，只是我已不在暖乐楼了，也不再卖唱了。”
“不再卖唱了？”老板愣了愣，下意识追问，“那姑娘往后靠什么营生啊？”
这话刚出口，就见王世烈的脸色沉了沉，眼底掠过一丝愠色，上前一步挡在张翠喜身前，语气冷了几分：“老板，做生意只管问价，不该打听的事，不必多嘴。这琵琶，我要了。”
老板被他的气势慑住，连忙收敛了神色，讪讪笑道：“是是是，客官说得是。这琵琶……非一万两不卖，毕竟是百年老物件，实在少不了。”
“一万两？”王世烈没多犹豫，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语气干脆，“给你两万两，不用找了。”
老板接过银票，眼睛都亮了，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王世烈接过琵琶，小心递给张翠喜，柔声道：“姑娘，咱们走吧。”
张翠喜抱着琵琶，指尖触到琴身的温度，心中像是被温水浸过，暖得发颤——她望着王世烈的侧脸，轻轻点头：“嗯。”
二人走出古琴殿，重新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缓缓向驿馆方向前进。张翠喜将琵琶抱在怀中，偶尔轻轻拨弄一下琴弦，清脆的琴音混着车内的暖意，让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王世烈，嘴角悄悄弯了弯。
桂宁侯王世烈与张翠喜下了马车，刚踏入驿馆，便自然挽住她的手直奔前厅大堂。廊下宫灯被风拂得轻晃，暖光漫过二人交握的手，连带着脚步声都添了几分柔和。
到了堂中，王世烈松开手，眼底含着期待望向张翠喜：“张姑娘，今日得了这架好琵琶，不知在下能否有幸，独自听您弹唱一曲？”
张翠喜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见他神色诚恳，便轻轻点头：“侯爷既有此意，民女自当献丑。”
王世烈当即抬手，一旁候着的小厮连忙上前，小心翼翼从张翠喜手中接过那架百年琵琶，又取来软垫铺在琴案上，将琵琶稳稳放好，躬身退到侧旁：“姑娘请奏。”
张翠喜走到琴案前，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琵琶弦，却又顿住，转头对王世烈道：“侯爷，容我先换身装束。”
王世烈愣了愣，随即笑道：“换身？姑娘为何突然要换？难道弹唱还需特定装束不成？”
“侯爷乃是世家贵族，身份尊贵，”张翠喜垂眸，指尖轻轻捻着衣角，“民女此刻的衣着太过素净，实在不配为侯爷奏乐。请侯爷稍候片刻，待我换身合宜的装束再来。”
“好，我便在此静等姑娘。”王世烈不再多问，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客厅上首的太师椅坐下，随手端过小厮奉上的热茶，目光落在琴案上的琵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倒有几分期待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屏风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张翠喜缓步走出，只见她换了一身烟霞色的襦裙，领口绣着缠枝海棠，裙摆坠着细碎的珍珠，行走时珍珠轻轻碰撞，发出细弱的“叮铃”声，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腰肢盈盈一握，肩颈线条却挺得端正，既有女子的娇柔，又不失风骨。
再看妆容，她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用螺子黛描出远山般的弧度，眼尾轻点了些许银箔，在暖光下泛着细碎的亮；唇上涂了胭脂，是浅绛色，不艳不俗，恰如春日初绽的桃花；鬓边换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发钗，钗头缀着小巧的玉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不喧宾夺主，只添了几分精致。最动人的是她那双眼睛，原本便清亮如秋水，此刻衬着衣饰妆容，更显顾盼生辉，竟让大堂的暖光都似柔和了几分。
张翠喜走到琴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搭在琵琶弦上——那双手果然如柔荑般，指节纤细，肤色莹白，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一串清越的琴音便在大堂中散开，紧接着，婉转的歌声缓缓流出：时而如春日莺啼，清亮婉转；时而如秋江映月，温柔绵长，每一个音符都似揉了暖意，竟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动听。
桂宁侯王世烈靠在太师椅上，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也浑然不觉。他望着堂中抚琴的女子，听着那动人的曲声，只觉连日应酬的疲惫都被涤荡干净，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只盼这一曲能再长些，好让他多享受片刻这难得的惬意。
曲调悠扬婉转，在大堂中久久不散，连廊外的风声都似被这旋律吸引，变得轻柔起来。张翠喜指尖一收，最后一个音符轻颤着落下，见桂宁侯王世烈仍闭着眼，头还随着方才的节奏轻轻点着，便放轻声音唤道：“侯爷，民女弹完了。若是您喜欢，我再为您弹唱一首？”
王世烈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几分沉浸后的清明，他笑着拍手：“好！好一曲《秋江引》！姑娘，我今日倒真是有幸，竟能听你弹唱第二首——世人都说张姑娘奏乐，向来只弹一首，管他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想多听一句都不肯，今日这份殊荣，我可记下了。”
张翠喜脸颊微红，指尖轻轻蹭过琵琶弦，低声道：“侯爷怎能跟旁人比？您待我这般礼遇，别说再弹一首，便是弹到侯爷听腻了，民女也愿意。”说罢，她便要重新拨动琴弦，指尖刚触到弦上，却听见前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厮迈着小碎步奔进来，连气都没喘匀，就快步走到王世烈身旁，俯身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张翠喜见状，悄悄收回手，端坐在琴案旁，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识趣地不再作声。
王世烈听完小厮的话，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骂了句：“扫兴！真是扫了兴致！”他抬眼看向那小厮，沉声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另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小厮跟着走进来，一进大堂便“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双手举着一方叠得整齐的绢帛，声音带着几分紧张：“侯爷，小的是太守府的人，我家大人让小的给您送一首诗来。”
王世烈抬手，身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接过绢帛，小心翼翼展开递到他面前。王世烈垂眼扫过绢上的字，目光从“四十镒金随锦轴”看到“愿借台光佐远谋”，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轻轻哼了两声：“杜之贵倒是知趣得很，这诗里藏的心思，倒是比金银珠宝直白多了。”
他手指在绢帛上轻轻点了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又缓缓道：“只是这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说罢，他便将绢帛递给身旁的小厮，“收起来吧，回头再议。”
话音刚落，廊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歌声，调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桂宁侯，爱红妆，琵琶弹罢忘农桑。
银筷夹得珍馐味，百姓饥寒谁管偿？”
王世烈脸色一沉，猛地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巷口方向——几个孩童正围着李云舒，跟着她一句句唱着。他眼底掠过一丝厉色，对身旁的小厮道：“去告诉杜之贵，他想谋的事，先把城阳的‘杂音’压下去再说。”
小厮领命快步离去，张翠喜走到王世烈身侧，望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问道：“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世烈转头看向她，神色缓和了些，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只是他望着巷口的目光，却仍带着几分未散的冷意——这城阳的风波，怕是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回诗藏钻营侯爷辨意谣起儿歌暗卷风波
回前诗
墨浸舆图思上品，弦停琵琶祸声临。
诗传钻营君心辨，儿歌一唱满城惊。
夜色漫过城阳郡衙后堂，烛火摇曳间，杜之贵的指尖仍在舆图“城阳”二字上反复摩挲，指腹沾了浓墨也浑然不觉。他抬眼看向身侧的周启元，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声音里满是焦躁：“师爷，你日日对着这舆图，便说说这天下州郡分等，到底凭的是什么？我守着城阳三年，赋税年年缴足，怎么至今还是个‘四品下’？”
周启元顺着他的目光扫过舆图，指尖先点向北地那片标着“燕云十六州”的区域，语气沉缓：“大人您看，这燕云十六州算‘下等郡’——风沙能刮得人睁不开眼，年年要防突厥来犯，太守得披甲守城墙，便是俸禄高些，也随时可能把命丢在战场上，这般凶险地，谁愿去？再往西南看，蜀地那些山地郡也是‘下等’，百姓全靠梯田活命，赋税薄得像张纸，太守一年到头连件新锦袍都添不起，这是‘穷’出来的下等。”
杜之贵的手指跟着移向江南，喉结滚动了两下，眼里多了几分期待：“那……这些靠水的地界呢？总不能也是下等吧？”
“自然不是。”周启元的指尖在舆图上滑过一条蜿蜒的河线，见杜之贵身子往前倾了倾，眼尾都亮了，才继续道，“这淮河以南、长江沿岸的郡，分‘中等’和‘上等’。像咱城阳这样的内陆郡，有田种、有商走，没边患没天灾，算‘中等’——可也正因太‘稳’，没什么亮眼的功绩，品阶就卡在四品，不上不下。”
他顿了顿，指尖忽然停在一处水汽氤氲的地界，声音压得更低：“真正的‘上等郡’，得占尽‘天时地利’。有条大河穿城过，南来的绫罗、北往的粮食，都得在这儿转船，光漕运的‘过手钱’，就够寻常太守吃三年；城里的盐引、茶帖，一张能让商户抢破头，农户种一亩桑田，抵得城阳十亩粮。那地界的官，不必愁赋税不够，不必怕流民闹事，每年只需把春摘的明前茶、秋酿的桂花酒，再寻些能弹会唱的伶人往京里送，考评自然是‘优’。”
杜之贵的手指猛地按在舆图上，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我听说……那地界的官升得快？前年有个从五品的散官去了，如今都快摸到三品的边了？”
周启元见他眼底的贪婪藏不住了，嘴角悄悄勾了勾，又故意往舆图上其他地方指了指：“大人您再看，这岭南的郡虽热，却产珍珠玛瑙，也算‘中等偏上’，可比起那‘靠河、出盐茶’的地界，还是差了点意思——那边的太守府，门槛是汉白玉铺的，院里种的是南方运来的海棠，连丫鬟穿的都是蜀锦，哪是咱城阳能比的？”
“汉白玉门槛？蜀锦丫鬟？”杜之贵重复着这两个词，忽然一拍案，舆图都震得翘了角，“师爷！你说的这地界，是不是……是不是漕运最盛、盐茶最多的那处？”
周启元连忙按住他的手，眼神往门外瞟了瞟，声音压得只剩两人能听见：“大人慎言！天下靠河的地界多了去了，咱只论品阶，不说地名。不过……”他顿了顿，见杜之贵正眼巴巴望着自己，才缓缓道，“您前日为桂宁侯赎人的三万两，不就比在城阳收那些小商户的‘孝敬’，更像那‘上等郡’的做派？只要把‘上头人’的心思摸透，往后想从这‘中等’城阳，挪去‘上等’地界，也不是没可能。”
杜之贵盯着舆图上那处水汽氤氲的地界，忽然笑了，指腹轻轻蹭过“城阳”二字，眼里的愁云全散了，只剩急切：“我懂了！原来这‘下等’是险和穷，‘中等’是稳和淡，‘上等’是富和灵！往后城阳的‘孝敬’，得省着点花——得留着给‘有河、有盐茶’的地界铺路！”说罢，他一把卷过舆图，塞进袖袋，连烛火都忘了吹，只盯着窗外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汉白玉门槛后的锦绣前程。
烛火把案上的宣纸烘得发暖，周启元捏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忽然抬眼看向杜之贵，声音里裹着几分笃定：“大人，桂宁侯在城阳盘桓数日不走，这可不是寻常停留——您先前送了张姑娘，如今若再添把火，把‘心意’摆得更明些，往后攀附的路，才算真的通了。”
杜之贵正摩挲着袖里的银锭，闻言猛地直起身，椅脚蹭着地砖发出刺耳的响，眼里又亮又急：“师爷说得是！可送什么才能比美人更让侯爷记挂？金银他见得多了，古玩字画又怕不对胃口。”
“不必送实物。”周启元低头蘸了墨，狼毫在宣纸上落下“赠侯”二字，笔锋一顿，便刷刷写就四句诗。他把纸轻轻推到杜之贵面前，指尖按在纸边，语气放缓：“大人只需照着这个临写一遍，明日亲自送到驿馆。侯爷是读书人，见了这个，自然明白您的意思。”
杜之贵凑过去，盯着纸上的字一个字念：“四十镒金随锦轴，廿万顷稻接云流。东溟盐利皆归此，愿借台光佐远谋。”念完他挠了挠头，脸上带了几分困惑，却见周启元只笑不解释，又忽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好！好个‘随锦轴’‘佐远谋’！师爷这字里藏的东西，比送金山银山还管用！”
周启元把狼毫递给他，又铺了张新宣纸：“大人的字虽不及名家，却胜在亲笔。侯爷见了，知道是您的心意；旁人见了，只当是寻常赠诗——既不扎眼，又把话递到了，这才是妥当。”
杜之贵接过笔，指尖因激动微微发颤，却还是一笔一画照着写。烛火映着他的侧脸，先前的愁容早没了踪影，只剩满眼的期待——他虽没全参透诗里的每一层意思，却分明觉得，这几行字，比三万两赎身钱更能让他离那“上等郡”的门槛，又近了一步。
天刚蒙亮，驿馆中庭的石板路上还凝着层薄露，踩上去发着细弱的“咯吱”响。张翠喜换了身月白细布裙，未施粉黛的脸在晨光里透着素净，鬓边只别了支磨得发亮的旧银簪——自被杜之贵赎出、跟着王世烈来驿馆，已是第三日，她住东厢房，王世烈住西跨院，二人各居一处，从未有过半分越矩，更不提同榻而眠。
她站在那株老海棠下，清了清嗓子，指尖无意识捻着裙角，婉转的歌声便随着晨露的湿气飘开——是支旧时在庆喜班唱熟的曲子，调子轻缓，混着风里的草木气，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清透。
楼上的窗“吱呀”一声被推开，王世烈揉着额角探出头，身上还穿着素色常服，发冠也没束，语气里带着点刚醒的含糊：“一大早的，谁在唱曲？”又转头问守在门外的小厮，“这都几刻了？”
小厮连忙躬身回话：“回侯爷，已天光大亮了。楼下唱歌的，是张姑娘在晨练。”
王世烈顺着小厮的目光往下望，正见张翠喜垂着眼唱歌的模样——月白裙子衬得她身姿纤薄，风吹着裙摆贴在腿上，连抬手拢鬓发的动作都轻得像片云。他想起这三日里，虽同住驿馆，却从未来过她的住处，更未做过半分轻薄举动，眼神软了些，指尖搭在窗沿上：“罢了，让她唱吧。这曲子……倒比暖乐楼里听着清净。”说罢也没关窗，就斜倚在窗边，望着中庭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沿的木纹。
王世烈梳洗完毕，换了身石青常服，束好发冠，迈着稳健的步子从西跨院出来。刚转过回廊，就见中庭老海棠下的张翠喜还在练唱，晨光落在她月白裙角的露水上，亮得晃眼。
他脚步顿了顿，笑着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晨后的清朗：“张姑娘这歌声，曲调悠扬，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张翠喜闻声回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手里捻着的裙角都攥紧了些，连忙躬身道：“侯爷说笑了，哪有那么好，不过是练惯了的旧调子。”
王世烈走近两步，目光扫过她额角沁出的细汗，又抬眼望了望天边微凉的晨光，眉头微蹙：“如今已入秋，晨间凉薄，你练了这许久，都出汗了——功夫虽不能废，也得顾着身子才是。”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素色绢帕，上前一步，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汗。
绢帕带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触到皮肤时微凉，张翠喜的脸更红了，连耳尖都烧了起来，忙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多谢侯爷体恤，民女自己来就好。”
王世烈也不勉强，收回手将绢帕递过去，笑着摆手：“快回房换身干爽衣服吧，待会儿早膳该呈上来了。”
张翠喜接过绢帕攥在手心，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往东厢房走，裙角扫过石板路的露水，留下一串轻浅的痕迹。王世烈望着她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碰过汗湿的指腹，直到小厮来报“早膳已备好”，才收回目光，往正厅走去。
张翠喜换了身藕荷色襦裙，刚把鬓边碎发抿顺，就见小厮来请，说早膳已在正厅摆好。她走进厅时，桌上已布得满满当当：青瓷碗里盛着乳白的汤，细瓷碟里码着十来种点心馍——有裹了芝麻的、夹了豆沙的，还有印着海棠纹的，连佐餐的酱菜都分了脆瓜、腌笋两小碟，全是她从前在庆喜班连见都没见过的样子。
她站在桌边有些发怔，王世烈已在主位坐定，见她望着点心出神，便笑着开口：“姑娘看这些吃食可合心意？若是吃不惯，我让厨房再换些简单的。”
张翠喜连忙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盛汤的碗沿，温温的热度传到指尖：“不是吃不惯，只是……从前晨间只啃冷馍，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早膳。”说罢，她拿起汤勺，小心盛了碗汤递到王世烈面前，“侯爷先喝汤吧，看着就鲜。”
王世烈接过汤碗，指腹蹭过碗沿的青花，笑着解释：“这汤用的是每日喂人参、灵芝的走地鸡炖的，炖足了两个时辰，只加了点盐提鲜。你也尝尝，补身子。”
张翠喜依言盛了小半碗，抿了一口，鲜美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胃里都松快了。她从前只喝过掺了菜叶的糙米汤，哪尝过这样纯粹的鲜，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却又忍不住弯了弯眼——原来被人这般妥帖相待，是这样暖的滋味。
张翠喜望着满桌早膳，只觉二十道菜摆得错落有致，叫人目不暇接：青瓷盘里卧着油润的水晶虾饺，白瓷碗中盛着乳白的鸡茸汤，连佐餐的酱菜都码在描金小碟里——可最惹眼的是桌角那几盘：一盘雕成海棠模样的蜜饯只摆了半边，一盘缀着青红丝的糕点堆得像小山，还有两碟衬着翠绿菜叶的鲜果，颗颗饱满却连蒂都没动过。
这时，一名侍女轻步走来，递上一双錾着缠枝纹的银筷子。她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器，心头微怔：“难道连吃饭，都要用这般贵重的餐具？”
桂宁侯王世烈坐在主位，见她望着筷子发愣，温声笑道：“张姑娘怎么不动箸？可是不合胃口？”
张翠喜猛地回神，脸颊微红，连忙欠身：“多谢侯爷，民女……只是头回见这般精致的阵仗。”说着，她捏起银筷，却如捧着稀世珍宝般谨慎，对着满桌菜肴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箸——目光扫过那盘海棠蜜饯时，还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花瓣的纹路，只觉做得比真花还细。
王世烈瞧她这副模样，眼底漾起浅淡笑意，却只作不见，由着她小心翼翼地将近前的虾饺、鸡茸汤都浅尝了一口——她动作极守礼，银筷碰在瓷碟上，只发出极轻的脆响，连那盘看着最诱人的蜜饯，也只敢夹起最小的一块。
正当张翠喜刚要舒展些，打算再尝尝远处那碟鲜果时，王世烈忽然取过帕子擦了擦唇角，起身道：“张姑娘若是还未饱腹，只管慢用，本侯还有些公务要处置。”
张翠喜连忙抬眼，见他面前那三两盘近菜几乎未动，桌角那几盘蜜饯、鲜果更是连碰都没碰，不由脱口道：“侯爷您这就走了？可您……您也没吃几口啊？连那几盘看着好看的，都没动呢。”
一旁随侍的小厮低声解释：“张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侯爷吃饭向来只取眼前三两盘，远处那些——您瞧那蜜饯、鲜果，看着精致，其实多是用来点缀桌案的，侯爷说‘食不过三盘，缀物不入口’，再好也从不碰。”
张翠喜怔在原地，望着那盘雕得栩栩如生的海棠蜜饯，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满桌的精致里，竟有一半是“看的”，一半才是“吃的”。她捏着银筷的手顿了顿，再看那桌角的鲜果，只觉衬着翠绿菜叶的模样虽好看，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规矩与疏离。
张翠喜望着桂宁侯王世烈渐行渐远的身影，玄色衣摆扫过石板路的露痕，转眼便隐入回廊的阴影里。她收回目光，再瞧满桌尚冒着余温的菜肴——水晶虾饺的油润还凝在瓷盘边，鸡茸汤的乳白表面浮着细薄油花，连那盘雕成海棠的蜜饯都还缀着细碎糖霜，只觉这晨间一餐的精致，竟比从前在庆喜班见过的任何宴席都要盛，不由轻声叹道：“天家贵气，果然是常人琢磨不透的。”
她指尖无意识蹭过银筷上的缠枝纹，又想起外头常听的那些话——有人说桂宁侯见了美色便动心，也有人说他素来好逸恶劳，可如今相处这几日，侯爷待她却是处处礼遇，递绢帕时的轻缓、说“顾着身子”时的温声，半分没有传闻里的轻慢，眉尖不由轻轻蹙起，心里满是困惑。
“张姑娘，您还吃吗？”身旁侍女轻声打断她的思绪，“若是不吃，奴婢便先撤了——午膳的食材已经备妥，只等时辰一到就上。”
张翠喜这才回神，连忙点头：“我吃饱了，撤了吧。”
侍女们动作麻利地收走瓷盘银筷，不多时，又从茶房端来一只青瓷茶盏，盏中琥珀色的茶汤冒着轻烟。“姑娘，喝碗红茶解解腻吧。”侍女将茶盏递到她面前，语气温和。
张翠喜凑近闻了闻，醇厚的茶香混着暖意漫进鼻尖，忍不住赞道：“这茶叶真香啊，闻着就舒坦。”
“姑娘说好，那便是真的好。”侍女笑着回话，“这是开春前赶摘的明前红茶，采下来后用松针捂着阴干，再封进银筒里藏着，喝的时候才取出来——您瞧，装茶叶的就是那边那只银筒。”
张翠喜顺着侍女的目光看去，茶案角落果然立着一只錾花银筒，阳光落在筒身的纹路里，泛着温润的光。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解了早膳的腻，却也让心里的困惑更甚——这般妥帖细致的照料，到底是侯爷的心意，还是权贵人家寻常的规矩？
桂宁侯王世烈用过早膳，便回了自己房中——城阳郡的大小官员早已候在门外，见他进来，纷纷躬身行礼。他坐在上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听着官员们汇报农事、赋税，偶尔点头应和，说些“为民操劳”“尽心办事”的冠冕堂皇之语，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官员们依次躬身出门，屋内终于静了下来。王世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他轻轻吐了口气，忽地站起身来，望着门外的天光轻啧：“这应酬，倒比处理公务还累人。”说罢便迈步出了门，打算在廊下松松筋骨。
刚走到阶前，就见张翠喜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见他出来，连忙上前半步，轻声道：“侯爷方才与官员议事，想来是累了，可要多注意身体。”
王世烈转头看向她，眼底漾起浅淡笑意：“张姑娘来驿馆已有三日，竟还未出过门吧？总待在屋里不见天日，仔细闷出病来。今日天气正好，不如随本侯出去游玩一番？”
张翠喜闻言一怔，随即用力点头，眼中闪过几分雀跃：“多谢侯爷。”
王世烈当即吩咐小厮备车，不多时，一架装饰素雅的马车便停在阶下。他亲自上前，伸手搀住张翠喜的腕子——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她身子微僵，却没有躲闪。王世烈稳稳扶她上了车，自己才随后进入，车帘落下，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车内铺着柔软的锦垫，张翠喜坐得端正，片刻后却轻轻将头靠在王世烈的肩上，声音带着几分软糯：“世人都说侯爷……说侯爷贪玩享乐，还好女色，可这三日来，侯爷对我却是处处礼遇，半分没有轻慢。”
王世烈低头看了眼靠在肩头的人，唇角勾了勾：“世人确实这么说，倒也不算错——我向来不喜拘束，也偏爱有才情的人。只是我虽爱热闹，却不是轻薄之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旧银簪上，语气软了些，“像张姑娘这般会唱歌的，我自然喜欢。但我不想把你当成笼中鸟，困在这驿馆里。”
张翠喜心头一暖，伸手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车马缓缓起驾，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平稳的“轱辘”声，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处朱漆大门前——正是城阳郡最大的古琴殿。
王世烈先下了车，转身掀开帘子，对车内笑道：“张姑娘，到了，出来看看吧。”
张翠喜扶着他的手下车，抬眼望去，只见殿内挂着各式乐器，古筝的弦泛着微光，琵琶的木身透着温润，她眼中满是惊喜，转头看向王世烈时，脸颊泛红，眼神里藏不住的娇羞。
却没料到，这一幕恰好落在了不远处的巷口——李云舒提着食盒路过，瞥见马车与古琴殿前的二人，脚步猛地顿住。她望着王世烈扶着张翠喜的手，看着张翠喜娇羞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暗忖：“原来传言竟是真的，桂宁侯果真这般好女色……看来，我得把那首编好的儿歌，在城阳城里传唱得更广些才是。”
踏入古琴殿，张翠喜的目光瞬间被满室乐器吸引——墙上挂着的古琴皆置在雕花木架上，胡桃木的纹理温润，紫檀木的色泽沉郁，连角落堆着的备用琴囊，都是绣着缠枝莲的蜀锦料子。她指尖轻轻拂过一架古琴的琴身，冰凉的木面带着岁月的厚重，不由轻声叹道：“从前在暖乐楼卖唱，所用的琴架虽趁手，却从未见过这般华贵的料子，连琴身上的漆都亮得能映出人影。”
桂宁侯王世烈循着她的目光扫过，忽然在殿中角落瞥见一架琵琶——琴身是深褐色的老桐木，琴头雕着缠枝牡丹，弦轴上还缠着半旧的红绸。他走上前，指尖轻轻叩了叩琴身，醇厚的回声在殿内散开，转头问迎上来的老板：“这架琵琶怎么卖？”
老板连忙堆起笑，搓着手上前：“客官好眼力！这琵琶可有百年历史了，是前朝名家亲手所制，您瞧这桐木的纹理，都是自然形成的‘冰纹’，音色最是清亮婉转。”说着便拿起琵琶，轻轻拨动琴弦，一串清脆的音波漫开，像春日里的溪水撞在石上。
王世烈接过琵琶，转身递到张翠喜面前，眼底带着笑意：“张姑娘，你是懂琴的，听听这音色，觉得如何？”
张翠喜双手接过，指尖触到老桐木的温度，心中微动——她轻轻拨了个泛音，琴音清透绵长，比她从前在暖乐楼用的那架好上百倍。她抬头看向王世烈，眼中满是惊喜，却又带着几分局促：“这琴确实是难得的好物件，瞧这琴身的包浆，定是百年前的老东西……只是这般贵重，怎好让侯爷破费？”
“哎，喜欢便好，谈什么破费。”王世烈刚要开口，却见老板忽然盯着张翠喜，眼睛一亮：“您……您不是暖乐楼的张翠喜姑娘吗？从前我常去听您弹琵琶，那曲《秋江月》真是绝了！今日您来我这小店，倒是稀客。”他又凑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姑娘若是看中这琵琶，价钱好说，我给您算便宜些！”
张翠喜握着琵琶的手紧了紧，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却还是轻声道：“多谢老板还记得我，只是我已不在暖乐楼了，也不再卖唱了。”
“不再卖唱了？”老板愣了愣，下意识追问，“那姑娘往后靠什么营生啊？”
这话刚出口，就见王世烈的脸色沉了沉，眼底掠过一丝愠色，上前一步挡在张翠喜身前，语气冷了几分：“老板，做生意只管问价，不该打听的事，不必多嘴。这琵琶，我要了。”
老板被他的气势慑住，连忙收敛了神色，讪讪笑道：“是是是，客官说得是。这琵琶……非一万两不卖，毕竟是百年老物件，实在少不了。”
“一万两？”王世烈没多犹豫，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语气干脆，“给你两万两，不用找了。”
老板接过银票，眼睛都亮了，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王世烈接过琵琶，小心递给张翠喜，柔声道：“姑娘，咱们走吧。”
张翠喜抱着琵琶，指尖触到琴身的温度，心中像是被温水浸过，暖得发颤——她望着王世烈的侧脸，轻轻点头：“嗯。”
二人走出古琴殿，重新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缓缓向驿馆方向前进。张翠喜将琵琶抱在怀中，偶尔轻轻拨弄一下琴弦，清脆的琴音混着车内的暖意，让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王世烈，嘴角悄悄弯了弯。
桂宁侯王世烈与张翠喜下了马车，刚踏入驿馆，便自然挽住她的手直奔前厅大堂。廊下宫灯被风拂得轻晃，暖光漫过二人交握的手，连带着脚步声都添了几分柔和。
到了堂中，王世烈松开手，眼底含着期待望向张翠喜：“张姑娘，今日得了这架好琵琶，不知在下能否有幸，独自听您弹唱一曲？”
张翠喜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见他神色诚恳，便轻轻点头：“侯爷既有此意，民女自当献丑。”
王世烈当即抬手，一旁候着的小厮连忙上前，小心翼翼从张翠喜手中接过那架百年琵琶，又取来软垫铺在琴案上，将琵琶稳稳放好，躬身退到侧旁：“姑娘请奏。”
张翠喜走到琴案前，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琵琶弦，却又顿住，转头对王世烈道：“侯爷，容我先换身装束。”
王世烈愣了愣，随即笑道：“换身？姑娘为何突然要换？难道弹唱还需特定装束不成？”
“侯爷乃是世家贵族，身份尊贵，”张翠喜垂眸，指尖轻轻捻着衣角，“民女此刻的衣着太过素净，实在不配为侯爷奏乐。请侯爷稍候片刻，待我换身合宜的装束再来。”
“好，我便在此静等姑娘。”王世烈不再多问，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客厅上首的太师椅坐下，随手端过小厮奉上的热茶，目光落在琴案上的琵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倒有几分期待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屏风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张翠喜缓步走出，只见她换了一身烟霞色的襦裙，领口绣着缠枝海棠，裙摆坠着细碎的珍珠，行走时珍珠轻轻碰撞，发出细弱的“叮铃”声，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腰肢盈盈一握，肩颈线条却挺得端正，既有女子的娇柔，又不失风骨。
再看妆容，她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用螺子黛描出远山般的弧度，眼尾轻点了些许银箔，在暖光下泛着细碎的亮；唇上涂了胭脂，是浅绛色，不艳不俗，恰如春日初绽的桃花；鬓边换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发钗，钗头缀着小巧的玉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不喧宾夺主，只添了几分精致。最动人的是她那双眼睛，原本便清亮如秋水，此刻衬着衣饰妆容，更显顾盼生辉，竟让大堂的暖光都似柔和了几分。
张翠喜走到琴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搭在琵琶弦上——那双手果然如柔荑般，指节纤细，肤色莹白，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一串清越的琴音便在大堂中散开，紧接着，婉转的歌声缓缓流出：时而如春日莺啼，清亮婉转；时而如秋江映月，温柔绵长，每一个音符都似揉了暖意，竟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动听。
桂宁侯王世烈靠在太师椅上，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也浑然不觉。他望着堂中抚琴的女子，听着那动人的曲声，只觉连日应酬的疲惫都被涤荡干净，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只盼这一曲能再长些，好让他多享受片刻这难得的惬意。
曲调悠扬婉转，在大堂中久久不散，连廊外的风声都似被这旋律吸引，变得轻柔起来。张翠喜指尖一收，最后一个音符轻颤着落下，见桂宁侯王世烈仍闭着眼，头还随着方才的节奏轻轻点着，便放轻声音唤道：“侯爷，民女弹完了。若是您喜欢，我再为您弹唱一首？”
王世烈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几分沉浸后的清明，他笑着拍手：“好！好一曲《秋江引》！姑娘，我今日倒真是有幸，竟能听你弹唱第二首——世人都说张姑娘奏乐，向来只弹一首，管他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想多听一句都不肯，今日这份殊荣，我可记下了。”
张翠喜脸颊微红，指尖轻轻蹭过琵琶弦，低声道：“侯爷怎能跟旁人比？您待我这般礼遇，别说再弹一首，便是弹到侯爷听腻了，民女也愿意。”说罢，她便要重新拨动琴弦，指尖刚触到弦上，却听见前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厮迈着小碎步奔进来，连气都没喘匀，就快步走到王世烈身旁，俯身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张翠喜见状，悄悄收回手，端坐在琴案旁，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识趣地不再作声。
王世烈听完小厮的话，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骂了句：“扫兴！真是扫了兴致！”他抬眼看向那小厮，沉声道，“把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另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小厮跟着走进来，一进大堂便“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双手举着一方叠得整齐的绢帛，声音带着几分紧张：“侯爷，小的是太守府的人，我家大人让小的给您送一首诗来。”
王世烈抬手，身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接过绢帛，小心翼翼展开递到他面前。王世烈垂眼扫过绢上的字，目光从“四十镒金随锦轴”看到“愿借台光佐远谋”，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轻轻哼了两声：“杜之贵倒是知趣得很，这诗里藏的心思，倒是比金银珠宝直白多了。”
他手指在绢帛上轻轻点了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又缓缓道：“只是这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说罢，他便将绢帛递给身旁的小厮，“收起来吧，回头再议。”
话音刚落，廊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歌声，调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桂宁侯，爱红妆，琵琶弹罢忘农桑。
银筷夹得珍馐味，百姓饥寒谁管偿？”
王世烈脸色一沉，猛地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巷口方向——几个孩童正围着李云舒，跟着她一句句唱着。他眼底掠过一丝厉色，对身旁的小厮道：“去告诉杜之贵，他想谋的事，先把城阳的‘杂音’压下去再说。”
小厮领命快步离去，张翠喜走到王世烈身侧，望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问道：“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世烈转头看向她，神色缓和了些，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只是他望着巷口的目光，却仍带着几分未散的冷意——这城阳的风波，怕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