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罩》月海鱼

1、第 1 章

　　深津一成学篮球倒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小时候，他的父母觉得他有些呆讷，话还比较少，担忧他没有办法融入同龄人，因此，抱着打篮球说不定能让他开朗一些，顺便强身健体的想法，便将他送到了附近的运动俱乐部。

　　深津一成也一向是个不需要父母太操心的小孩。在其他小孩上跳下窜，又是爬树、玩弹弓、用石头破坏废弃房屋的门窗，尝试一切新鲜或危险事情的时候，他通常都是保持一些距离，站在旁边观看。

　　然后，当同伴在嬉戏玩乐中，由于某个人的误伤，结果演变成互骂笨蛋的局面时；又或者在同伴得意地炫耀爬得比谁都要高，却不敢下来，惊慌失措时；又或者在比谁跳得最远，由于争强好胜，导致刹不住车，而将脑门磕伤时，深津一成都会立马跑过来，将已经扭打成一团的伙伴分开，对不敢下来的伙伴说“我会在下面接住你”，安抚磕到脑门的伙伴，并用零花钱买来创口贴，并为同伴贴上。

　　所以，虽然一开始同伴们都会带着一种天然的敌意，审视着这位奇怪、孤僻，格格不入的同龄人，但深津一成异于常人的寡言和冷静，让他渐渐成为同龄人中心照不宣的leader，就连打架时也觉得，只要深津一成在场，那就肯定没问题。

　　所以，这样看来，深津一成父母的担忧，倒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更何况已然成为日常的篮球训练，在一天天锻炼着深津肌肉的同时，也平白无故的，为他增添了一份力量感，让深津一成更加稳据leader的地位了。

　　深津母亲和深津出门时，总是会收获街坊邻居的赞美。街坊邻居常常会说上一句“要是我家孩子有一成几分懂事就好啦。”毕竟当他们为自家小孩的顽皮和叛逆头疼时，深津一成总能做好他需要做的事。

　　深津母亲听到这些夸赞的话，倒没有特别开心，反倒有些难为情地说，“可以的话，我希望一成调皮些。”

　　深津母亲并不是在炫耀或客套，她和丈夫都在当地的公司上班，由于忙于工作，两人陪伴深津的时间非常少。从小到大，深津一成差不多都是一个人待着。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导致阿成比其他小孩都更早熟一点，深津母亲看着深津沉思着。

　　因而，送深津打篮球，倒也包含着第三层期望，希望在篮球的陪伴下，深津即使一个人，也不会太孤独。

　　对于被送去打篮球这个决定，深津一如既往的，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肯定，他只是照常听从父母的安排。

　　于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深津又增加了一项：放学后去俱乐部练习篮球。

　　刚进入篮球俱乐部，所学的无非是一些基本功：运球、传球、三步上篮、定点投篮。俱乐部的小孩，有些是出于兴趣，有些也和深津一样，被父母以各类理由送来。

　　在连续好几天重复的基本功训练中，已经有不少小孩流露出厌烦的情绪，于是，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向父母提出退出俱乐部的想法。

　　深津其实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在重复性训练中，并没有获得什么愉悦和成就，但是，他也没有讨厌到需要向父母提出退出的地步，于是，他依旧在规定的时间里，来到篮球俱乐部，听从老师的吩咐，完成一项又一项要求。

　　篮球俱乐部的教练早有耳闻，在这期加入的学生中，有一位叫做深津一成的学生，与其他学生很不一样。

　　最开始，他以为这种不一样，只是这位学生在篮球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

　　因此，在开班第一天，当教练叫到深津一成的名字时，他甚至特意打量了一下他。仅从外形来说，深津与其他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深津长得并不过分高大，也不过分强壮，甚至与其他孩子相比，还略有些迟钝。

　　当第一天训练结束后，教练才意识到先前想法的狭隘。他错误地将高大与强壮视为打篮球的唯二优点，却忽略了篮球作为一项竞技运动，坚韧不拔的意志同样具有决定性影响。

　　当他看到深津在完成一天的训练后，并未流露出抱怨、厌烦或者无聊的情绪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人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想立马扑上去，将深津纳入囊中，却又害怕唐突的行为毁害深津对他以及篮球的印象。

　　因此，教练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结束训练后任何一位教练那样，对深津询问道：“深津同学，第一天训练下来，感觉怎么样？”

　　深津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还可以。谢谢教练关心。”

　　深津对于重复并不反感，比如，他去学校的路上，总是会经过一条小溪，这条小溪被其他居民用树干简易地搭了座桥，而旁边放置了一块大石头。

　　深津在第一次经过时，就往这块大石头上放置了一块小石头，看上去就像胖弥勒一样。自此，深津每次经过这座桥时，都会看一下这尊弥勒。

　　他每天早上走路去学校，走去学校的路程十五分钟。他坐在教室靠窗第三排。上国文课的时候，他会看向操场发呆。午餐时间，他在天台吃掉母亲为他准备的便当后，还会再额外吃一个红豆面包。

　　因此，让他重复两百下拍球，一百次传球，五十轮投篮，并不是多么困难。

　　与其他重复的日常相比，拍球这样的动作，反而更加有趣。每一次拍球都会产生细微的差异。明明是相同的姿势，相同的动作，但球碰触掌心的触感，每一次都会略有不同，这实在是一个惊人的现象，深津觉得。

　　深津父母是在深津学习篮球大约几个月后，才去观看深津的练习赛的。

　　在这期间，深津母亲只是偶尔听到深津向她提起：

　　“教练安排我成为首发队员。”

　　“教练安排我打控球后卫。”

　　“明天我们会与隔壁县进行一场友谊赛。”

　　当深津母亲看到深津在篮球场上的表现时，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这一举动把坐在她旁边的丈夫吓了一跳，但他立马理解了为何妻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深津在球场上倒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但深津母亲明白，他一改平常的波澜不惊。

　　一直以来，深津母亲在为深津的懂事感到舒心时，也在担忧他是否存在情感障碍。深津过于平静了。

　　深津在球场上主要负责传球，由于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对手很难从深津的面容判断他的想法，而篮球往往取决于瞬间，只要稍有犹豫，便会让对方有机可乘。

　　因而，一旦对上深津那张毫无情绪的面容，对方往往会慌张，深津恰恰利用这一瞬间，将球传送给队友。

　　日积月累和从不懈怠的基本功训练，让深津的传球精确无误，惯常处于旁观位置的他，也习惯了时时刻刻观察周围，再加上天生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切组合起来，深津便成了可怕的存在，而此时，距离深津学篮球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队友们一方面感叹深津的可靠，另一方面，也在心中暗自庆幸深津是自己人。

　　在旁边观摩的教练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不仅在旁边频频叫好，甚至早已在心中规划深津接下来的训练内容和发展道路。

　　深津母亲能感受到，深津每一次传球给队友，并让队友成功得分时，又或是冷静的看着对面的对手时，又或是队友下意识地看向深津，向深津要球时，他整个人的动作都透露出一抹愉悦。

　　这一切都是她在送深津打篮球时未曾预料到的，又或者，大大超出了她的期望。

　　深津所在的球队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比赛，大家抱在一起，为胜利欢呼。深津被围在中间，依旧看不出表情。

　　当深津父母在体育馆门口等深津出来时，他们看到了一同走过来的教练，深津此时已换上了平时的衣服。深津父母看出了教练的意思，于是，深津母亲对深津说道：“阿成，爸妈和教练说一些事，你先去我定好的家庭餐馆等我们。”

　　深津点了点头，拎着运动包，便离开了。

　　然后，教练才开口说道：“深津父母，想必你们看了今天的比赛后，也会为阿成的篮球技术感到自豪。阿成实在是一个太过特别的孩子，从他第一天进入俱乐部，我便认为他身上拥有罕见的天赋。”

　　深津父母听到教练这一番高度赞赏，连忙道谢。

　　教练又接着说：“我想，阿成如果能够继续打篮球，势必会成为秋田县，不，成为全国都数一数二的运动员。”

　　教练脸上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我想，以阿成的技术，进入到山王工业高中并不成问题。”

　　深津父母当然知道山王工业高中，这所高中不仅在秋田县，甚至在全国都非常有名，山王工业坐拥蝉联全国大赛十几年冠军的篮球部。

　　深津父母一时间也没法给出答复，教练自然明白，于是，又开口说道：“我只是从俱乐部教练的角度，提供建议，最终的决定，还是取决于阿成和你们。”

　　前往家庭餐馆的路并不长，但是，深津却感觉他走了许久。此时已是夏季，空气中弥漫着燥热，路上行人并不多，或许是因为都躲进了室内，深津沿着树叶撒下来的阴凉处，缓慢挪动步伐。

　　毕竟是第一次打比赛，40分钟的剧烈运动还是很消耗能量，即便赛后已经休息了不少时间，但深津还是觉得疲累如影随形，仿佛只要稍一停歇，便会起不了身。

　　蝉鸣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声音大到仿佛就在人的耳朵里面，正对着耳膜声嘶力竭地嘶吼。

　　深津并不讨厌蝉。在燥热到一切生物都仿佛失去生机的时刻，还能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深津觉得蝉是一种了不起的生物。他想去认识这位了不起的生物，于是，抬起脑袋，往四周的树木搜寻，然而，从间隙中撒下的阳光，刺到了他的双眼，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仿佛又回到了比赛现场。

　　体育馆也有着高不可及的天花板，以及炫目到令人不得不眯上双眼的灯光，耳边又传来怦怦的心跳声，深津不清楚这声音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因为过于兴奋。

　　深津喜欢双手捧住篮球的触感，喜欢对手试图搞明白自己意图并流露在脸上的思索表情，深津喜欢直视对手，并借助余光传球给队友的一瞬间，他总是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对手的惊讶和慌乱，深津也喜欢篮球投出去时在空中形成的美丽弧线，还有，身体的奔跑、跳跃、冲刺与暂停。

　　所以，当父母问他是否愿意去山王工业高中读书时，深津头一回破天荒地做出了确切的回答：“可以。”不再是默不作声，不再只是服从。

　　山王工业高中是一所寄宿学校，篮球部的训练也不同于深津所参加的俱乐部，无论是练习时间，还是练习量，都足足大了几倍。更何况，作为全国都有名的篮球队，人才更是层出不穷。一年级生的深津，刚进来时，光是跟上队内的训练，就已经有些吃力。

　　深津并没有产生惧怕的情绪，他所做的依旧只是重复，重复课余时间去篮球部，重复每日的基础训练，重复体验全身酸痛的感觉。

　　不得不说，即使是前辈们，也依旧会对篮球部魔鬼般的练习产生埋怨，因此，当学长们看着一年级生的深津每天只是默不作声地完成一项又一项训练，还是会止不住地私下议论：深津那小子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