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灵劫之回梦织玉录》惜尘知雪

10、第10章 隔云端 难触及

　　自画境归来已过三日，浅云却仍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梦灵玉温润依旧，可其中流转的流光却似乎比往日更加灼热，仿佛承载着画境中未尽的话语，与那份沉甸甸、湿漉漉的深情。

　　她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却也更加专注。完成梦灵玉指引的夜间任务时，那份因记忆复苏而生的坚定，让她面对寻常梦魂的躁动与零星梦魇的侵扰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与韧性。然而，莫厯——这对灵貘兄妹中更为敏锐细腻的妹妹，却从这份过分的沉静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哥哥，你看她。" 暮色初临，莫厯倚在厨房门边，看着庭院中静立感应的浅云，轻声对正在熬煮宁神茶的莫慼说道。她银白色的短发在沉梦谷特有的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双与莫慼极为相似的浅金色眼眸中，却比兄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自从那夜从'画境'回来，她虽然不再像最初那般惶惑，但...眼神里像是烧着一团火，一团安静却可能焚尽一切的火。"

　　莫慼搅动药勺的手微微一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抬眼望向庭院中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目光深邃："直面过真心，知晓了自己被如此珍重地铭记，自然会生出无穷勇气，亦会背负起相应的重量。只是...这勇气若用之不当，这重量若超出负荷..." 他未尽之语消散在药茶苦涩的清香里。

　　莫厯蹙起秀气的眉："我总觉得不安。伯奇最近的活动似乎也频繁了些，昨夜西边梦林传来的波动...很不寻常。它会不会也察觉到了什么？比如...梦灵玉与她宿主之间，那越来越强的联结？"

　　就在这时，庭院中的浅云忽然身形微晃，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按住了胸前的梦灵玉。那玉佩此刻正散发出异常灼热的光华，内里原本平和流转的梦华，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烈地荡漾、旋转起来，甚至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来了。" 莫慼放下药勺，神色瞬间凝重，"如此强烈的共鸣...是岚烟仙君的梦境核心正在遭受冲击！"

　　浅云闭目凝神，脸色微微发白。这一次，梦灵玉传来的不再是温和的牵引，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强烈预警意味的刺痛感，直抵她的意识深处。她"看"到的，不再是指向某个具体梦魂的路径，而是一片正在剧烈动荡、边缘不断被黑暗侵蚀的璀璨星海——那是岚烟记忆与意识的最终壁垒。

　　"是他的梦境核心...正在崩塌！" 浅云猛地睁开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什么？" 莫厯惊呼出声，快步走到浅云身边，"哥哥，这..."

　　莫慼已迅速从屋内取来几样闪烁着微光的器物——一块刻满古老符文的龟甲，一捧散发着月桂清香的粉末，还有那面他时常擦拭的古旧铜镜。"来不及细说了。浅云，立刻沉入梦境！莫厯，为我护法，我要用'溯影镜'稳定她灵体周围的梦境通道，但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浅云重重点头，毫不迟疑地席地而坐，将所有意念集中于梦灵玉。那玉佩灼热得几乎烫手，强烈的牵引力几乎要將她的意识瞬间抽离。

　　这一次的穿梭，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经过任何光怪陆离的梦境洪流，她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投掷"到了目的地——那片浩瀚无垠，却正陷入危机的记忆识海。

　　眼前景象让她心神俱震。

　　无数承载着岚烟记忆与情感的光点，原本如同温顺的星辰般在这片意识空间中缓缓流转，此刻却如同被狂风席卷，疯狂地明灭、冲撞。识海美丽的银色边缘，正被一种浓稠如墨、散发着不祥与绝望气息的黑暗迅速蚕食。那些黑暗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蠕动着，所过之处，记忆的光点迅速黯淡、碎裂，化为虚无。

　　而在识海中央，那个月白色的灵体——岚烟，正悬浮其中。他的身形比在画境中所见更加模糊、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纯净的月华不断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化作一道道屏障，艰难地抵挡着黑暗的侵蚀。他伸出双手，徒劳地想要拢住那些四处飘散、尤其是那些与浅云相关的记忆光点，每一次试图稳固它们的举动，都引得他本就虚幻的灵体一阵剧烈的波动，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浅...云..."

　　他无意识地低唤，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深不见底的思念与濒临极限的疲惫。

　　浅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明白，岚烟的沉睡，远非简单的休憩，而是一场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孤独而残酷的战争——他用自己残存的力量，构筑着这最后的防线，守护着那些最珍贵的记忆，与试图吞噬一切的噩梦抗衡。

　　"我在这里！岚烟，我在这里！" 她在心中用力呐喊，同时毫不犹豫地全力催动梦灵玉。

　　温暖而坚定的光华自她意识体中奔涌而出，不同于岚烟月华般的清冷，梦灵玉的光芒带着生命的暖意，如同破晓的曙光，柔和却势不可挡地洒向那片动荡的识海。光芒所及之处，那些被黑暗触及而变得黯淡的光点，仿佛被注入了生机，重新闪烁起来；躁动不安的识海，也似乎被这份温暖抚慰，震荡稍稍平复。

　　岚烟的灵体猛地一颤，霍然"抬头"，"望"向了浅云意识所在的方向。

　　尽管隔着梦境与现实的重重壁垒，尽管他的灵体已模糊不清，但浅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穿透了虚无与黑暗，精准地锁定了她。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与担忧。

　　他向她，"伸"出了手。那动作带着一丝迟疑，仿佛害怕这又是一场易碎的幻梦。

　　浅云的泪水瞬间涌出。她同样"伸"出了手，用尽全部意念，向着他的方向靠近。两颗在现实中被迫疏远、在梦境中艰难寻觅的灵魂，在这濒临崩溃的意识空间里，前所未有地接近。

　　指尖与指尖，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界，即将触碰。

　　那是一种超越了□□的吸引，是灵魂本能的共鸣与渴望。浅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微凉，以及那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

　　近一点，再近一点...

　　仿佛只要触碰到，就能驱散所有阴霾，就能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就能获得对抗整个黑暗世界的力量。

　　就在他们的意念指尖即将交汇，那微小的距离即将消失的刹那——

　　"终于...找到你们了！"

　　伯奇那扭曲、重叠，充满了恶意与贪婪的意念，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穿了整个梦境空间！

　　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噩梦能量，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汇聚，瞬间化作无数狰狞的黑色荆棘，不仅以更快的速度侵蚀识海，更是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朝着岚烟的灵体与浅云的意识体疯狂缠绕、穿刺而来！

　　"沉溺于这虚幻的温情吧！" 伯奇的意念中充满了恶毒的嘲讽，"这将是你为他编织的...最后一个美梦！哈哈哈！"

　　整个梦境空间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记忆的光点如同被砸碎的琉璃，纷纷扬扬地迸溅、消散。浅云感到梦灵玉构筑的护罩发出刺耳的哀鸣，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

　　"浅云——！离开这里！快走！" 岚烟的灵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刺目的月华猛地将逼近的黑暗荆棘暂时逼退，他奋力将浅云推向相对稳定的梦境边缘，自己却转身，义无反顾地迎向那汹涌而来的、更浓稠的黑暗。"走啊！"

　　"不——！" 浅云在心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意识体死死地"抓住"他推拒的手，"上一次我选择了离开，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你的沉眠，换来了这无尽的折磨！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绝不会！"

　　更多的记忆碎片，在这生死关头汹涌而至——

　　她记起盗取梦灵玉前，那个在悬圃山巅站了整整一夜的身影，他并非不知情，而是在用他的方式，默许并守护着她的抉择。

　　她记起梦灵玉离阵，乱流撕扯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护住她，那望向她的最后一眼，不是责备，是了然，是不舍，是哪怕付出一切也要她活下去的决绝。

　　原来，他一直都懂。懂她的执着，懂她的信念，甚至预见了可能的后果，却依然选择了与她共同承担，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的选择。

　　"岚烟..."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将你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梦灵玉似乎感知到了她决绝的心意与汹涌的情感，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炽热，带着洗涤一切污浊、温暖一切冰寒的力量，以浅云为中心，轰然扩散！

　　光芒所及之处，狰狞的黑色荆棘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退散。被侵蚀的记忆光点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动荡的星海渐渐趋于平稳。

　　两股力量——她的温暖坚定与他的清冷执着，通过梦灵玉这座桥梁，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共鸣着，壮大着，共同对抗着伯奇的噩梦侵蚀。

　　就在他们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时，伯奇被激怒了。

　　"既然你们如此难分难舍，那就一起...永远沉沦吧！"

　　所有的噩梦能量骤然收缩，放弃了广域的侵蚀，凝聚成一支漆黑如墨、缠绕着无数痛苦哀嚎灵魂虚影的箭矢！这支箭矢蕴含着伯奇积攒的绝大部分恶意与力量，目标直指岚烟灵体的核心——誓要一击将其彻底击碎，让浅云亲眼目睹最珍爱之人在眼前消散！

　　那箭矢的速度超越了梦境法则的极限，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出现的同时，就已经到了岚烟身前！

　　"不——！"

　　浅云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的意识体猛地扑上前，牢牢地挡在了岚烟身前！

　　"噗——"

　　那是意念被撕裂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声响。

　　剧痛瞬间席卷了浅云的每一个感知末梢。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飞速变得稀薄、透明，如同风中残烛。梦灵玉发出悲戚的嗡鸣，光华急剧闪烁，拼命地释放着力量，试图维系住她即将消散的存在。

　　"浅云！！"

　　岚烟的惊呼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崩溃的恐慌与绝望。他猛地伸出双臂，将那逐渐透明的灵体紧紧拥入怀中。月白色的光华前所未有的炽亮，温柔却坚定地包裹住她，试图阻止那消散的趋势。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低语，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痛楚，"又一次...又一次让你为了我...受伤..."

　　浅云想摇头，想告诉他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想告诉他她从不后悔。可她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只有胸口梦灵玉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与包裹着她的、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月华，还在顽强地支撑着她最后的存在。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维持着即将彻底涣散的意识，深深地、"望"进他那双盈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痛苦与深情的眼眸。

　　在那片她思念了太久太久的清冷之中，她看到了比万千星河更加璀璨、更加炽热的光芒。

　　……

　　意识回归的过程，漫长而痛苦。

　　浅云在沉梦谷小屋的床榻上醒来时，仿佛刚从冰水中打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与无力。心口处传来阵阵绵密而深刻的绞痛，那不是契约惩罚的尖锐，而是灵体本源受损带来的、仿佛灵魂被撕裂后残留的剧痛。

　　窗外，沉梦谷的光晕依旧按照固有的节奏流转着，昭示着又一个午夜的平安度过。可她的心中，却一片冰冷的死寂，感受不到丝毫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被他灵体紧紧拥抱时的、那种虚幻却刻骨的触感；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他最后那双充满了恐慌、痛楚与深情的眼眸。

　　她知道，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那一瞬，他们确实触碰到了彼此——不是□□的相拥，而是灵魂在生死关头毫无保留的交付与融合。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莫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药走了进来。看到浅云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地躺在那里，她吓了一跳，连忙将药碗放在一旁，快步走到床边。

　　"浅云！你怎么样？" 莫厯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她伸手探向浅云的额头，触手一片冰涼，"你的灵息怎么这么弱？到底发生什么了？哥哥勉强稳定住通道后，也损耗不小，正在调息..."

　　浅云缓缓转动眼珠，目光没有焦点，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见到他了。"

　　莫厯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是岚烟仙君？在梦境核心？"

　　浅云艰难地点了点头，将梦中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最后那奋不顾身的一挡，与那个濒临消散前的拥抱，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当她描述到那支凝聚了伯奇恶意的箭矢时，莫厯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也跟着发白。

　　"你太乱来了！" 莫厯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灵体直接承受那种程度的攻击，一个不慎，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梦灵玉也未必护得住你！"

　　"可是..." 浅云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枕边微微发光的梦灵玉上，苍白的唇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近乎虚幻的弧度，"我碰到他了...真正地...碰到他了。"

　　那种触感，超越了世间一切真实的接触。在灵魂交融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感：那深埋心底、如静海深流般汹涌的爱恋，那刻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思念，那因未能护她周全而产生的无尽自责，还有那宁愿自身永堕深渊也不愿她受到丝毫伤害的、近乎本能的守护欲。

　　莫慼不知何时已调息完毕，站在门口。他听着浅云的叙述，惯常冷漠的脸上，眉头紧紧锁起，浅金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伯奇...已经开始直接攻击梦境核心了。"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压着千钧重担，"这意味着，岚烟仙君依靠自身力量构筑的防线，已经濒临极限。他的守护之力，正在急剧衰减。"

　　浅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什么意思？守护之力衰减...会怎么样？"

　　莫慼直视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意思是，如果不能在守护之力彻底耗尽前唤醒他，或者找到替代他稳定梦境核心的方法，那么..."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的灵体，将会被伯奇的噩梦彻底吞噬、同化。届时，不仅他本人将万劫不复，这片依托他梦境存在的回梦阵，乃至与之相连的现实屏障，都可能彻底崩塌。"

　　浅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莫厯担忧地看着她，又看向兄长："哥哥，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灵貘一族..."

　　"灵貘一族早已式微。" 莫慼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无奈，"仅凭我们残存的力量，根本无法替代一位仙君级别的存在去稳定如此庞大的梦境核心。除非..."

　　"除非什么？" 浅云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莫慼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梦灵玉上，眼神复杂难辨："除非，能完全激发梦灵玉的本源之力，或许能暂时稳固核心，争取到一线生机。但那样做，对持有梦灵玉的你而言，负担极重，甚至可能..."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浅云已经明白了。

　　代价，可能是她的生命，或者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夜色，在沉梦谷永恒的光晕变换中，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浅云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片看似祥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梦境天地，胸前的梦灵玉贴着她的肌肤，传来一阵阵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指尖轻轻拂过温润的玉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的悸动。

　　隔云端，触难及。

　　那云端，是仙规天条，是身份桎梏，是失忆的迷雾，是沉眠的深渊，是伯奇饱含恶意的阻隔，是这回梦阵无形的囚笼。

　　但，那又如何？

　　她缓缓握紧梦灵玉，感受着其中那份来自画境的、承载着无限相思的梦华，与今夜刚刚融入的、带着决绝守护意味的微弱流光。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却在这一刻，沉淀下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既然云端阻隔，她便劈开这云端！

　　既然触不可及，她便打破这距离！

　　"我一定会将你唤醒的，岚烟。" 她对着窗外无垠的梦境，也对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却愈发坚韧的心，许下誓言，"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梦灵玉在她掌心微微震动，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仿佛远古的回应，穿越了时空与生死的界限，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回荡。

　　长夜漫漫，黎明尚远。但执念已成，心火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