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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回苏日图州的路上,士兵们用最柔软的绸缎捆住敖敦的手脚,生怕伤害到这个失而复得的世子。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世子的力气远超常人,绸缎被他轻轻一挣就断了,不仅如此他还接连咬伤了好几个靠近他的士兵。

      士兵们试图给他灌服镇静的汤药,可他太难控制了,几个成年人一起也按不住。士兵们不得已,只能用坚实的麻绳一圈一圈把他绑成粽子丢在马车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眼神凶狠地反复嘶吼着,尖牙露在外面,没人愿意再靠近他,他们表面服从龙格巴图的命令,却在私底下悄悄议论着被狼妖附身的恐怖世子。

      龙格巴图进入马车时,也同样被敖敦恶狠狠地瞪着,听见他威胁恐吓的声音。

      敖敦被强行梳洗过了,长长的头发和指甲被剪掉,龙格巴图能从他狰狞的脸上看到几分儿时的样子,明白他现在的反应只是因为害怕。

      “敖敦,不记得阿爸了吗?”龙格巴图坐在五花大绑的儿子身边,轻轻开口,语气柔和,“小时候阿爸经常让你坐在肩膀上,去够树上红彤彤的果子。一起骑马的时候,你就坐在阿爸前面,是北陆最威风的小子。”

      敖敦的低吼停止了一瞬,灰眸中有些迷茫,但又变得凶狠。他想尽办法挪动身子靠向角落,警惕地盯着这个壮实的中年男人。

      龙格巴图便自顾自地说,不故意去靠近他。回程路上的每一天,他都会进马车里陪敖敦,一脸怀念地讲些敖敦儿时的事情,把王妃生前常戴的手镯塞在他手里,这确实会让敖敦奇异地安静片刻。

      就这样到了王宫,敖敦被软禁在自己的寝殿,前几日仍然是被绑起来生活,连嘴巴都需要塞住,侍女们才好服侍他。但他仍然暴躁地踢伤了几个侍女,人们窃窃私语,越来越诡异的气氛弥漫开。

      他虽然听不懂人话,但侍女们的眼神越嫌恶,他就越愤怒。有时候他用了蛮劲,甚至会挣开麻绳伤人。

      敖敦见不得那些眼神,他在狼群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到底谁才是他真正的同类?

      他好迷茫,搞不明白。

      侍卫们再次冲进来将他绑住扔在地上,那些麻绳狠狠勒在他身上,只要挣扎几下就会磨破出血。

      王宫简直是个束缚他野性的囚笼,敖敦仰起头对窗外的天空嚎叫,无比想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峡谷。

      龙格巴图是夜里来的,他似乎有些疲惫了,还是拿着那枚手镯,慢慢推到敖敦面前。

      “这是你阿妈以前最喜欢的。”龙格巴图叹了口气,“她戴了好多年,你闻闻,你现在的鼻子应该很灵吧?敖敦,能不能闻到她的味道?”

      听到“阿妈”这个词,敖敦似乎平缓了一些,他伸长脖子贴近手镯,下巴抵在毯子上,鼻尖微微抽动着嗅闻,凶恶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无措。

      熟悉又不熟悉的味道,敖敦是这样想的。

      龙格巴图继续说:“你三个月的时候,有几天反复哭闹不休,侍女们怎么哄都没用。奇怪的是,只要你阿妈拿这个手镯逗你,你就好了,慢慢不哭了,攥着它睡得很香...”

      龙格巴图又拿出一幅画像,在敖敦面前展开,上面的女人浅浅笑着,脸上点了两个梨涡,看上去那么端庄美丽,“这是你阿妈,你小时候最喜欢她了,出去玩捡到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拿来献给她。她又柔和、又良善,是个好女人啊...她对谁都那么好,连草原上的小兔子伤了,她都带回来医治。她把你看得比她的命还要重...”

      敖敦呆呆地看着那画像,眼里早就没了恐惧和愤怒。

      龙格巴图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向坚挺的背弓了下来,“你失踪之后,她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天天以泪洗面,不肯吃饭,也不睡觉,她一个人骑着马去神山脚下,没日没夜地拜天女,祈求天女让你早点平安归来。她抱着你的衣服,都快把苏日图州翻了个遍...人们都说她疯了。”

      “她只是太想你了,你可以想不起阿爸,但你阿妈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啊...”龙格巴图的声音低沉下去,一滴泪水从他脸颊滑落,“她后来病倒了,再也起不来床,就那么油尽灯枯了,直到最后都还在喊你的名字。”

      敖敦趴在地上,突然也很想哭。等他长大了才知道,他的父亲是比雕像还扛得住风吹雨打的英雄之王,他这辈子也没再见过龙格巴图哭了。

      敖敦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被缓缓拼凑起来,花一样的香味、阳光一样温暖的拥抱、逐渐清晰的一段旋律,和那个抱着他开怀大笑的女人。

      但他不会说话,只好孩子气地抽泣起来,笨拙地伏在画像上发出不知道是“阿妈”还是“呜哇”的喊声。

      从那天晚上之后,敖敦似乎开始慢慢找回丢失的人性,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再也没有伤人。

      只是他仍然不睡宽大舒适的床铺,那些华丽的服饰被他撕成碎布,垫在角落里当窝。用餐时,他抗拒使用餐具,伸出双手按住盘中的肉,用牙去撕扯、啃食,还时不时发出护食的低吼。

      敖敦偶尔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就足以令龙格巴图欣喜若狂,他打算办一场家宴,向各位首领宣告世子的回归。

      -

      “本王来看看世子。”赛罕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拦住他的两个侍女,“你们敢拦本王?”

      他身后探出三颗脑袋,好奇地望向偏殿的方向。

      “世子在更衣...很快就会去赴宴。”侍女们面面相觑,“郡王殿下请在隔壁稍等片刻吧,王爷和各位首领都已经到了。”

      “我陪自己的堂弟一起,怎么?”赛罕陪了个笑,搂过身后的几个孩子,“他的弟弟妹妹和侄子不能来看看他么?滚开。”

      赛罕推开侍女进去,看到敖敦已经穿上了世子的华服,艰难地模仿礼官的宴会礼仪。一下子这么多人,敖敦顿时变得很惊慌。

      “这是...哥哥...”小桑伦珠先开口问道,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呆傻木楞的少年。

      “是啊,他丢的时候你还小呢,记不得了吧?”赛罕揶揄地说,“命还真大啊,流浪了这么多年都没死...听说是被狼群养大的。好奇怪啊,什么样的人会被狼群接纳、抚养?对了对了,你说你阿爸把他藏着做什么?”

      察鲁探出头,讥诮地接话:“因为我听说世子是个狼妖!”

      敖敦不打算理会他们,他攥紧了衣角,继续练习走路,歪歪扭扭的样子引得赛罕捧腹大笑。

      “哈哈,”赛罕指着敖敦,“不过是山林里捡回来的畜生!穿上了人的衣服,就真把自己当人了!瞧一瞧,他哪里有世子的样子?北陆的未来难道要交给这么一个路都走不好的小畜生...”

      敖敦震怒了,他狂躁地越过桌案,一瞬间就扑倒赛罕,张开嘴狠狠咬在他肩头。他不断发出凶狠的吼声,尖尖的犬齿陷入赛罕的皮肉,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赛罕的衣领和他的脸。

      两个小孩子被吓得连滚带爬地去隔壁大喊:“世子咬人了!”

      小那日都一言不发,坐在门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赛罕被咬住不放,却还得意地笑着。

      直到龙格巴图和首领们带人过来,将失控的敖敦从他身上拉开,他坐起身捂住鲜血直流的肩膀,用低低的声音说:“畜生就是畜生!”

      敖敦被按在地上,双眼通红,嘴角还在流血。

      首领们都震惊地看着野蛮的世子,和赛罕那几乎被生生咬穿的肩膀。

      宴席是办不成了,龙格巴图搂着吓哭的小桑伦珠,脸色铁青,只觉得难堪和失望。

      最终他摆了摆手:“把世子关起来,绑起来!”

      敖敦的寝殿里加了个笼子,他被关进去,沉重的锁链锁住他的手脚。

      他抱住膝盖缩在笼子的一角,脑袋低垂,看上去又变成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锁门的侍女倚在殿门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被催促着赶紧离开。

      阿速该急急忙忙地跟着龙格巴图进了书房,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王爷!”阿速该声音颤抖,“敖敦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您的亲儿子啊!他被人欺骗,这些年受了太多苦,您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性!”

      “本王当然知道。”龙格巴图揉了揉眉心。

      “您把他关在笼子里,当他是什么?您也当他是狼妖、是畜生么?”阿速该又磕了个头,额头立刻渗出了血,“哪有父亲会惧怕自己的孩子?您非但不引导他,庇护他,反而这样对他,他会伤心的!”

      “住口!”龙格巴图厉声道,“阿速该,你活腻了么?这是什么态度?”

      “我是活腻了,六年前没能找回敖敦,看着姐姐病重死去!”阿速该流着泪伏在地上,“但我还是要说!看在过世的姐姐的面子上,如果您嫌弃敖敦,不愿意好好待他...就把他交给我来抚养吧,我不怕他伤害我,我会好好教导他,让他变成正常的孩子!王爷...他才十一岁啊...他什么也不懂,现在教他还来得及!”

      龙格巴图却异常固执地摇了摇头,“本王不准,你退下吧。”

      “王爷!”阿速该还想说什么。

      “退下!”

      -

      赛罕趁机大肆传播,察鲁又在贵族的孩子之间夸大其词,一时间王帐和苏日图州的民众间充满了对敖敦的非议和不满。

      没有人愿意接受令人闻风丧胆的狼王变成北陆的世子,就算他背着岱钦。

      “狼崽子”、“畜生”、“狼妖”、“野兽”...各种各样难听的词汇被用在敖敦身上,贵族子弟们变本加厉地欺凌他,故意跑到他寝殿外扔生肉和骨头进去,在那里大声地学狼叫,连妹妹小桑伦珠再见到他都惊慌地躲远。

      敖敦刚找回的人性被再度摧毁,他在笼子里呲牙,变回了那个狂暴的充满攻击性的样子。

      疲惫的龙格巴图找到厚吕,沉闷地喝了半壶酒。

      “厚吕,给敖敦举行那个仪式吧,你们萨满教祛邪的那个,当众。”龙格巴图吐出一口酒气,瘫在长椅上说。

      厚吕吃惊地反驳他:“你开什么玩笑?对一个小孩儿做这个?那仪式...”

      其他的萨满也畏畏缩缩地上来劝他,他们早就听了许多世子的事,也都认为祛邪的仪式非常合适。

      厚吕大手一挥,怒斥他们:“你们这群叽叽喳喳的老东西,当我是什么?那仪式有个屁用?世上有没有神,你们心里没数么?驱邪,说得好听!呸!要我去为难一个孩子么?我不干,你们呢?你们谁有资格去干?”

      “没为难过么?反正你都给他算出天狼了,他这辈子可能就注定这么惨。”龙格巴图叹了口气。

      “那这次我也不干,下不去手,你想给我扣屎盆子,这种恶人还想要我来做几次?”厚吕朝地上啐了一口。

      “只要能让他被民众接受,是不是真的有用,重要么?”龙格巴图又饮了一口酒。

      “你疯了!那是用掺了秘银的烙铁!留下的印子一辈子都去不掉,你以为这样他就会被接受么?他只会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只要露出那伤疤,他就不可能抬得起头来!”厚吕手一抖,握着的书被他撕成两半,纸张稀稀拉拉地落在地上。

      “厚吕,你想违抗王令么?”龙格巴图缓缓转头,摄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好啊!龙格巴图,你拿身份压我。我当大萨满的时候你还没有继位,我告诉你!萨满在北陆的地位不低于你!如果你今天非要不择手段,让我听你的,可以,”厚吕捶着桌子,咬牙切齿,“但你是从那场厮杀中活下来的,你也被人指点过、看不起过,难道你就不明白,真正能被接受的不是那什么虚无缥缈的仪式、什么印记么?真正能被大众接受的是一个人的作为,他为人们做了什么,他如何改变了自己。你最清楚了!但是这样的你居然做出这个决定,我厚吕从今天开始看不起你。我会举行仪式,但是敖敦会恨你一辈子的。”

      龙格巴图没有反驳他,只是低下头,沉重地迈着步子离开萨满教的地方。

      “什么狗屁英雄之王!”厚吕暗骂了一句。

      -

      祛邪的仪式在苏日图州的广场上公开举行,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看着敖敦的目光各不相同。

      那里面有疑惑、有同情、有期待、有幸灾乐祸,还有明显的嫌恶。

      敖敦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

      六七个骑兵把他像犯人一样按在祭坛前,衣服被强行扒到腰间,他抗拒着、嘶吼着,怂恿仪式的人看到那些野兽留在他身上的伤疤,喊得越发大声。

      这是地狱么?他犯了错在被审判?

      厚吕眼眶红红的,嘴里有浓重的酒味,他罕见的穿上了那身礼服,挥起沉重的法杖,念诵起古老的听不懂的祷词。他从祭坛燃烧的火中取出烧得滚烫通红的烙铁,那上面刻着诡异扭曲的符文。

      敖敦看着冒烟的烙铁,惧怕到疯狂摇头大喊,眼眶里泪水颤动,可他越是挣扎,士兵就越是死死地按住他。

      “你恨我吧,世子。”厚吕咬着牙,一狠心将烙铁印在敖敦背后,滋滋啦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

      厚吕看着这个本就浑身伤疤的十一岁的孩子爆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着,他不禁又流下一行眼泪。

      敖敦红着眼睛望向台下的人群,背后传来的剧痛令他浑身脱力、青筋骤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但那些异样的眼神才真正刺痛着他的心。

      还有高坐在那里,沉默的他的父亲,那双同样的灰色眼睛里没有半点慈爱,只让他看到彻骨的不信任。

      他经历了人生最难熬的半个时辰,没有人在期间为他疗伤,剧痛一阵一阵传来,他却始终被控制着动弹不得。他背上全是血,咬紧的牙齿也在渗血,仍然要强撑着看萨满们在他面前跳些令人窒息的看不懂的动作,人群欢呼的声音让他头痛欲裂。

      太漫长了,远远超过苏蒂娅带他往北的三天。

      当他终于被放开,重重地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腰间的衣服早就被汗和血浸透,一个焦黑狰狞的印记永远烙在了他的皮肤上...

      不是皮肤,更像是烙在骨头上,烙在灵魂上。

      那个在雪原自由奔跑的狼真正死去了,他要作为世子,带着这个屈辱的印记度过百般痛苦的余生。

      晕死过去前,敖敦最后抬起眼皮,看了看高台上的那位王,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绝望与疏离。

      “为什么要这样对哥哥...”小那日都坐在龙格巴图腿边看着祭坛上的人,脸上糊满了泪水,“因为他没有阿妈疼吗?”

      “他咬了人...”小桑伦珠也脸色煞白,嘴里喃喃着。

      “可是...可是明明是赛罕郡王先骂他的!被骂了咬回去有什么不对?难道要忍气吞声么?”小那日都大喊着从龙格巴图怀里挣脱,“你拿烙铁烫他!是不是哪天也会烫我?”

      小那日都赌气跑了出去。

      “那日都...”小桑伦珠也跟着追了出去。

      “孩子都比你看得清楚,”厚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就后悔一辈子吧。”

      “一辈子?但我没几年好活了...”龙格巴图的身体佝偻下去,“他恨我也好,我必须把他名正言顺地送上王位...”

      “你觉得他很想要这个?”厚吕冷笑一声,声音渐渐远去,“只有你才会喜欢那种东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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