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宣卿吃过早膳才慢吞吞地跟着敖敦出宫,一起坐着马车去了城西的一处废地。说是废地,其实只是极老旧的一片建筑群,全是要塌不塌的危房,杂草丛生。
这才刚到十月,那些杂草上已经结了初霜,远比南盛要冷多了。
宣卿一下马车就被敖敦裹上了雪貂毛滚边的斗篷,连丹烟都有份,她正对着敖敦连连道谢。
“不是说空地嘛!”宣卿埋怨道。
“几乎没什么人来了,公主要用的话,拆干净就是空地。”敖敦解释。
远处挤着一片矮房,几个老头儿蹲在墙根抽旱烟,他们见着世子仪仗也不躲,扬着手沉闷地磕烟灰,时不时朝马车边投来打量的眼神。
“那他们不是人?”宣卿伸手指了指老头儿。
“都谈妥了,会按三倍价格买下他们的地产,再安置好他们的新房。”敖敦披着玄色大氅站在一边。
怪不得一大早坐在这抽烟,看来这些老人还有点舍不得。
“五倍吧,再加上冬炭钱,本公主全出了。”宣卿说得轻松,她抬脚用鞋尖拨了拨地面细碎的石块瓦当,底下露出黑褐色的泥土。
她有点疑惑地蹲下去,手指捻起一撮土搓了搓,又放在鼻尖闻。
“公主大气!”丹烟像个捧哏。
“有硫磺味,还混着点陶土呢。”宣卿拍掉手上的泥土,抬头看向几步外的敖敦,“这儿是烧窑的?”
“公主还挺有见识。”敖敦笑了笑,目光扫过斑驳的土墙,“以前烧陶的,后来废弃了。”
马车边走过来一个南盛打扮的中年男子,是宣卿带来的,说是工匠里的管事。
“本公主可不是什么草包。”宣卿一摊开手掌,丹烟识相地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放上去,随着羊皮卷在地上展开,竟是一副画得密密麻麻的药圃设计图纸,“从前那些南盛官窑,我可是去过不少。”
“这是公主出发前两日找了营造司的样房先生当面绘制的,自己又没事就在上面添添补补,最后就变成这种看不懂的样子啦!”丹烟笑眯眯地说。
“我看得懂!”宣卿抬头四处望了望,“你们苏日图州建的真好,又避风又有光照。”
她伸手点在图纸正中,“先把这儿的废屋子拆了,越快越好,再去多雇佣一些民工,我带的工匠不够,也不全是干体力活的料子。得尽快建设起双层的房子,面积越大越好。这边的天气越来越冷,我都怕土冻住了...工钱就按双倍付,夜间就别动工了,不要吵着附近的大家。”
“排水沟记得加深一点,”敖敦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图纸,看出个大概,“如果按南盛的排水沟标准,等春天雪融化了,肯定会积水倒灌。”
“居然看得懂公主画的鬼符...”丹烟小声嘟囔。
画图的时候只说要一个双层的药圃和医馆一体化建筑,倒忘了说是要在苏日图州建,南北的降雪差异太大,反而让敖敦看了笑话...
宣卿嘟了嘟嘴,头也不抬,语气不是很好,“听他的呗,他最聪明了。”
这看似吹捧其实嘲讽的小花招用得越来越好了,敖敦挑了挑眉,有些欣赏地看着宣卿。
“忘了说,”敖敦突然开口,“有些原定的材料也需要更换,不适合北边。我会帮公主重新列一份。而且地下有以前的陶管,可以改造成地龙,省下几千两烧炭钱。”
“哼,那你还真会找地方!不过本公主的陪嫁多到你想不到,缺不了这几千两。”宣卿的攀比欲突然上来,“但是也可以,是个好法子。”
说完她又补充:“但我可不是为了省钱,我是想着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钱不花在这里也会花在其他地方的。”
太要面子,敖敦“啧”了一声。
“这一块,”宣卿指了指她用朱砂画在中央的圆圈,“本公主自作主张,正中间留在最后,得给我建个漂亮的琉璃暖阁,种一些最金贵最怕冷的药材,平时还能观赏。后面的内室就是本公主平日里管理药庭、发号施令的地方,旁人都不许进来。”
“北陆的琉璃价比黄金,”敖敦又接话,“当然,我知道公主不缺钱,只是苏日图州现在没什么产出,就算加钱也不一定能寻够。”
“哼,”宣卿不以为然,“需要的土壤和琉璃我早就写家书拜托皇帝哥哥过些日子派人送来了,本公主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脾气怎么白天晚上两副样子,但更让敖敦吃惊的是,竟不知道她私下做了这么多,她完全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真的想在苏日图州建一座最好的药圃。
“药田还得避开原先用来烧制的地方,我担心地里有毒,至于药田的分区...嗯...后面再说吧,先建房子吧!”宣卿拍拍衣服站起来。
“都记住了吗?徐大人?”宣卿看向工匠管事。
“公主放心。”徐管事点点头,“那些老匠人,老臣也想雇佣来,他们熟悉陶管的走向,至于工钱,同样按您说的双倍,顺便以后来问诊时也可以享受优惠。”
“怪不得皇嫂挑了你来,很有想法嘛。”宣卿卷起羊皮纸递过,面露喜色。
徐大人弯腰接了图纸,又转向世子,“多谢公主称赞。此外还需要世子拨几个懂水利的工师,苏日图州和建都皇宫的地下差距很大。”
敖敦点点头。
宣卿似乎很满意,“银两的事不用担心,全从本公主陪嫁里贴。”
“公主这是善举,我们又是...夫妻,当然我也得出钱。”敖敦在“夫妻”二字不自觉压低声音。
“世子当然要出钱,不过世子的钱我另有用处。”宣卿冲他挤了挤眼睛,裹紧斗篷转身向马车走去。
-
宣卿的嫁妆银子像流水般花出去。
她以成倍的工钱雇佣工人,有时查完进度,还要办宴席亲自犒劳赏赐,所以大家都愿意来给她做工。
她又请敖敦从王帐调轮休的士兵帮忙,骑兵用战马拖运石料的速度足足比普通的牛车快了三倍,连那日都也经常被喊来帮忙,因为他麾下弓箭手在高处安装榫卯的精准度堪比专业工匠。
当然,给他们开的必然是放弃轮休也愿意来做工的价。
徐管事亲自监督夯土,石墙砌起来,北陆圆顶的建筑反而比南陆的飞檐更容易搭建,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设计,也更稳固。
宣卿也经常亲自来工地巡视,她总是小瞧北陆的初冬,最后冻得被迫裹上敖敦那件狼毛大氅,虽然脸颊被风吹得发红,但站在那四处指点的样子还挺有公主气势。
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在敖敦的悉心教导下终于学会了自己骑马,已经可以顺顺利利地来回王宫与药圃工地之间了,不过仅仅是能骑好坐稳,太快了也不行,每次旁边都需要有人看护着。
说实话,有一天那日都在工地边闲着练箭时,根本没看出那个骑马冲过来,披着狼裘、发辫飞扬的女子是他南盛来的嫂嫂。
但很快敖敦的马就跟上来,有些不悦地从她手里抢过缰绳,像拎兔子一样把她拎下去。
“嫂嫂的马术...”那日都看着老实巴交的宣卿,“精进了不少。”
“师傅凶得很。”宣卿苦笑着指了指背后的敖敦。
“再敢突然加速跑远,”敖敦牵着两匹马在后面埋怨,“明天就跑马场十圈好了。”
“不敢了不敢了!”宣卿刚开口求饶,又想起什么一般叉上腰,“你怎么敢命令本公主?”
说起来敖敦是真的有耐心教她骑马,细心到像教三岁孩子读书认字。
他虽然偶尔会说她不专心,贪玩,却会在她每次上马时不动声色地俯身帮她调整好马镫。总挑剔她控缰的手势不对,又总在她快要失去平衡时及时伸手稳住她的身体。
王帐外的士兵总在清晨的跑马场上看见这样的景象:世子妃全神贯注咬着嘴唇控马,世子骑着马不快不慢地跟在旁边,如影随形。每当世子妃因为动作不对被指出来,略显沮丧时,世子总会突然翻身上她的马,带着她疾驰过整片草场。
草原人不懂南盛夫妻平日里怎么相处,他们只觉得这样策马同游就是最浪漫的事了,所以每每王帐里谈起世子和世子妃,都说他们感情好得要命。
敖敦亲自为她挑的马叫“雪团子”,是一匹皎白的小马,脾气非常好。最重要的是它非常有灵性,会认路,只要让它记住了平日里常去常提起的地名,它就能抬起蹄子带人过去。
所以就算宣卿马术很差,也从没有被雪团子摔过。她早就觉得自己能骑着雪团子随便出宫了,可敖敦还是每次都态度坚决地要求陪同。
不过学习过程中宣卿惊讶地发现,其实乌乐风那天教的都是对的。
但还是跟着敖敦学的时候比较安心...因为敖敦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就算有时候调皮跳马,都能被敖敦毫无意外地接住。
说起乌乐风,也是时常跑来给她送点关怀。
先是不小心打翻墨汁,毁了她熬通宵绘制的药柜图纸;又送来掺了古怪北陆药草的安神汤,害得她嘴唇肿了两天不能见人...她就像个邪魔外道,天天搞出来各种容易走火入魔的汤药请她喝。
“这应该是清热去火的,乐风姐姐还懂中医啊?”宣卿面不改色地喝下她新送来的茶。
“邪门了!”乌乐风大喊一声,摔门跑了。
“就这点本事。”宣卿转头朝丹烟摊摊手。
“公主什么时候读了医书了?”丹烟疑惑。
“瞎编的。”宣卿飞速喝下白水漱口,吐出去才舒了口气,“我最擅长瞎编,你又不是不知道。”
连天的操劳让宣卿几乎沾枕就睡,敖敦很少不来她殿里留宿,如果说刚大婚那几天是为了防止被议论,现在...也没顾得上问。
太医煮的安神汤敖敦不是每日都喝,甚至到后来越来越用不上,可是他梦魇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在宣卿还沉睡着时去花园里练练剑术。
有敖敦在最大的好处就是被窝根本就不会冷,总是被他睡得暖洋洋的。但两个人再没有像大婚头两天那样聊过很久天,因为宣卿总是说不了两句就睡着了。
丹烟总是跟在她身后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好好的一个侍女,快给逼成管事婆婆了。
“公主呀,我是真怕那些百姓在私底下议论您铺张浪费!”丹烟眉头皱着,布菜布得心不在焉,“我觉得您还是得跟他们先讲清楚咱们建设药圃的初衷。”
“我问心无愧,自证什么?等建成了他们自然就会明白的。”宣卿拿筷子打掉丹烟的筷子,自己伸长胳膊去夹菜。
“这过程总归是漫长的...万一那赛罕郡王帐里的人再出来抹黑您...”丹烟有点愧疚地收起筷子,“别浪费您一片苦心。”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是得贴个告示,告诉他们等药圃建成了,所有北陆的人民不分尊卑贫富,都可以来问诊买药,别的具体事项等建成了再说。”宣卿若有所思。
“这就好了。”丹烟松了口气,“我会为公主办妥帖的。”
龙格巴图和纯娘娘也一样找她提过类似的忧虑。
“公主太劳累了,好像都瘦了。”纯娘娘拉着她的手。
“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地去办药圃和医馆...”龙格巴图坐在一边说。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父亲,您关爱我,我很高兴。但是女人怎么就不能办药圃办医馆?办好了不仅救的是苏日图州的百姓,更是给世子积攒声望,哪里有什么坏处?”宣卿理直气壮地讲道理。
龙格巴图说不过她,每每听完也就罢了罢了地走了。只是有一次赛罕提出质疑时,这位受人爱戴的铁勒王当众肯定了宣卿的做法,并且态度坚决地为她撑腰。这使后续的药圃建造推进轻松了不少。
桑伦珠总是在宣卿与太医和药师们议事的时候来,强迫丁太医给宣卿请平安脉,还非得仔仔细细地问。
“你问什么呢?”宣卿的毛笔在纸上写着,头也不抬地说。
桑伦珠放下丁太医的手臂,尴尬地笑笑,“我怕嫂嫂操劳过度了。”
“公主身体康健,郡主尽可放心。”丁太医说。
“你多嘴!”桑伦珠打发丁太医出去,又凑到宣卿边上,“我说嫂嫂,你和我大哥每天晚上独处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聊天、睡觉啊。”宣卿用左手扶住右手,尽可能稳稳地绘制着药田的分区,一点都不敢画错。
“什么?!”桑伦珠拍案大喊。
宣卿看着画歪的笔迹,叹了口气揉成一团,又取了张崭新的纸铺在桌上,放上镇纸重新画。
“你是说,你们俊男美女,年轻力胜的,晚上脱了衣服躺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然后就聊天?!”桑伦珠难以相信地又确认了一遍。
“你别乱想,我和敖敦是和亲来的,是为了两个国家的邦交。之前都没见过,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宣卿的手顿了顿,毛笔尖在纸上染下一团黑疙瘩,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摇头揉掉这张纸,又去换新的。
“救命啊!”桑伦珠抓着头发跑出去了。
宣卿没有喊住她,只是那晨光微熹的跑马场忽然浮现在眼前,敖敦在身后小心地护着她,温热的气息吐出来就成了白雾,轻轻扫过她的耳尖。她记得缰绳上自己的双手,总是被他的手覆盖住,在初冬落霜的清晨仍然不觉得冷。
还有那些夜里。
她真的很畏寒,殿里的地龙都比别处烧得旺些,每当她主动贴近敖敦想要他身上的温暖时,敖敦总是毫无怨言地任由她挤。他会在她熬夜看书时给她添灯油,等她睡着了又抱她去床上,再把被子一直掖得好好的。
或许是更早,济州的帐篷里、风筝下,刚到草原的马车上,有他在身边总是觉得很安心。
要说没有动容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和她来北陆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在离开建都之前,自己甚至都还有些讨厌他。
敖敦对她真的很好,可以说,她原本下定决心接受自己糟糕的和亲命运,现实却告诉她这一点也不糟糕。
到苏日图州之后真是一刻也没有闲过,以至于她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与敖敦的关系。难道像母后对父皇那样,自己也喜欢敖敦么?
她从来没思考过这种事,以前和青驹在一起又自然又放松,根本不会让她去想自己是不是喜欢青驹。
宣卿看着脚边一个个揉乱的纸团,觉得自己心里也像地面一样乱得难受。
药田的详细分区到最后还是没画好,宣卿回到寝殿仍然是魂不守舍的,她站在镜子前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
“公主的脸怎么这么红?冻伤了?”丹烟凑过来问,双手轻柔地抚过宣卿脸颊。
“完蛋了...”宣卿不理会她,喃喃自语。
可她最终还是想先把药圃的事情办完,办完了才有空去考虑这些儿女情长。只是在某些夜里,她会不由自主地去偷看敖敦,努力按着自己像打鼓一样跳动的心,反复在心里念叨。
喜欢?不喜欢?喜欢?
-
一个半月后,苏日图州落下第一场雪。
药圃的主建筑已巍然矗立在城西,穹顶上插了招摇的狼首大旗,厚重的石墙下规律地分布着透光美丽的琉璃窗。
每层低矮的屋檐向外延伸,可以用来遮蔽风雪。粗粗的几根立柱上雕刻着狼与雄鹰的图腾。东西两边的建筑比较特殊,是贴在主建筑两边的,像凉亭一样三面通风的设计,没有装门,里面会铺上一块块药田,种植那种适宜户外的药材。
天冷的真快,南盛来的工匠们搓着手跳来跳去,而北陆士兵们早已习惯,甚至开玩笑比试谁能憋口气不呼出白雾。
“多加点衣服,还以为自己在建都呢。”宣卿这么说着,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还在搓手炉,她身上披着新猎的皮毛制成的大氅,比任何人的都要厚实,正驻足在雪地里向前望去。
虽然暂时只是一具空壳...但宣卿看着它充满信心,她踩着新雪慢慢走进围栏,伸手抚过门框上新镶嵌的驯鹿角,那是敖敦前几天狩猎带回来的战利品,除了它,还有自己腰上多出的这条洁白的狼尾。
敖敦送给她时,她正埋怨着狩猎不带她去玩。
桑伦珠还在旁边反复强调:“白狼可是很稀有啊,要不是马上冬天了,狼群在存过冬的粮食,估计都遇不到。当时它立刻要跑,大哥冲上去第一个射中,我们才发现那是狼群的斥候。它带了足足一百多匹狼,围得是水泄不通,幸好有铁骑跟着,不然我们的小命都悬了!”
敖敦说这算信物,北陆的任何人看到这条狼尾,都绝不敢对她不敬。
身后传来雪地被踩实的嘎吱声响,还有敖敦的声音:“地龙都铺好了,按公主说的。”
“这里,”宣卿抬头,指着穹顶中央的通风口处,嘴巴一张一合又哈出许多白气,“可不可以加一个可以开合的雪挡,从前我在青州人的粮仓里见过,晴天时可以打开通风,下雪了就关上防潮。”
“明白了。”敖敦突然抬手,拇指擦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又摸了摸她的脸,“雪都沾脸上了。”
雪越下越大,工匠们吆喝着赶紧搬运完最后一批木材,早点回家暖和身子。
没人注意到世子妃正背过身去捂着自己发红的脸颊,而世子在后面歪着头傻站着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