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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尺难量人,桐陷泥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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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执尺那次现场主持公道,像一阵清风,让蓝桐桐以为工地上的污浊之气能被涤荡一清。然而,她很快发现,那阵清风过后,是更令人窒息的沉闷。
刘峰被莫执尺叫回项目部办公室谈话后,确实安分了两天。但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时,刘峰不仅恢复了原样,甚至变本加厉。他不再仅仅是拖延,而是开始在各种细节上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态度也愈发傲慢。
“蓝工,你这混凝土坍落度测试记录,时间点记录不够清晰,重做!”
“蓝工,施工日志里这个部位的气温记录呢?补上!”
“蓝工,安全围栏这个螺丝有点松,这能叫符合要求?全部紧固一遍,拍照给我看!”
一些原本可以现场沟通解决、甚至根本算不上问题的小事,都被他无限放大,作为卡住验收流程的理由。蓝桐桐的工作举步维艰,她负责的工序衔接几乎完全停滞,工人们怨声载道,机械设备和班组窝工造成的损失每天都在增加。
更让蓝桐桐感到无力的是项目经理刘超和工程部长的态度。他们最初还安慰蓝桐桐,让她忍耐,想办法沟通。但当刘峰明确表示“除非按规矩来”之后(这“规矩”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压力便全部转移到了蓝桐桐身上。
项目部办公室里,刘超皱着眉头,手指敲着桌子:“小蓝啊,怎么搞的?一个简单的报验,三天都搞不定!你知道窝工一天多少钱吗?你这工作方法有问题!要灵活,要懂得沟通!”
工程部长更是直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蓝桐桐脸上:“蓝桐桐!你是干什么吃的?上次莫总不是给你撑腰了吗?怎么越搞越糟?连个现场监理都搞不定,你还想在工地上混?我告诉你,这个月你的进度要是完不成,奖金全扣!不行就趁早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委屈、愤怒、无助,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蓝桐桐。她试图解释,但领导们根本不想听“刘峰故意刁难”的真相,他们只看到进度停滞的结果,而承担这个结果的,只能是她这个没有背景、刚入职的大学生。
她甚至想过再去找莫总。但有一次,她在楼道里远远看到莫执尺和刘峰一起从公司领导的车上下来,刘峰脸上带着有恃无恐的笑,而莫总的表情异常凝重。她瞬间明白了,上次莫总的介入,恐怕不仅没能撼动刘峰,反而让莫总自己也陷入了某种困境。
后来,她隐约从别人的闲聊中拼凑出真相:刘峰之所以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是业主方——天马投资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刘天元的儿子。安方监理公司的合同能否顺利续签,工程款能否及时支付,很大程度上都捏在天马投资手里。别说一个总监理工程师,就是监理公司的老板,恐怕也得给刘天元几分面子。
原来,莫执尺那把能量尽毫米的钢尺,能量得出工程的对错,却量不透人情的深浅,更量不尽关系网的厚重。
蓝桐桐第一次对这份工作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抱着厚厚的规范和图集,躲在工地角落的模板后面,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书本上的公式和条文,在赤裸裸的权力和关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坚持原则?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同流合污?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也对不起莫总那次仗义执言。
前方仿佛是一片泥潭,她进退维谷。努力工作错了吗?遵守规范错了吗?她不知道答案。她只感觉到,这座正在建设中的大桥的阴影,正沉沉地向她压下来,几乎要让她窒息。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此刻听来不再是奋斗的号角,而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嘲弄。
她看着不远处已经立起的桥墩,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到这座大桥通车的那一天。
第二天,蓝桐桐抱着新整理好的桩基检测报告,再一次站在了总监理办公室门口。这一次,她的心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脚步像是灌了铅,短短几步路,却走得异常艰难。她知道,手里的资料合规合矩,但只要经过刘峰那道关卡,必然又是各种理由的拖延和刁难。项目经理和部长的责骂言犹在耳,她几乎能预见到下一次碰壁的场景。
犹豫再三,她还是敲响了门。
“请进。”莫执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蓝桐桐推门进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莫总,这是K15+320处的桩基检测报告,请您过目。”
莫执尺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蓝桐桐试图掩饰,但连日的委屈和压力,还是让她的眼圈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难以隐藏的疲惫和沮丧。
“放这儿吧。”莫执尺没有立刻去看报告,而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蓝桐桐有些意外,依言坐下,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
莫执尺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陶瓷茶杯,不似平时待客的一次性纸杯,放入些许茶叶,提起暖水瓶,缓缓注入热水。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将茶杯轻轻推到蓝桐桐面前。
“喝点水。脸色不太好看,最近没休息好?”莫执尺的语气平淡,却少了几分工作中的严厉,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突如其来的温和,让蓝桐桐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酸,她连忙低下头,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低声道:“谢谢莫总……还,还好。”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茶叶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
“是因为刘峰的事吧。”莫执尺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他靠在椅背上,目光锐利如常,却似乎能洞穿一切,“他最近,是不是更变本加厉了?”
蓝桐桐猛地抬头,对上莫执尺了然的目光,所有的委屈和压抑瞬间找到了出口。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又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将最近工作中的种种刁难、领导的压力,以及打听到的关于刘峰背景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实地叙述,但其中的艰难和无力感,已表露无遗。
莫执尺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脸色凝重。待蓝桐桐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刘峰的事情,我上次和他谈过,也向监理公司反映过。”莫执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沉重,“但他的情况特殊,牵扯到业主方……有些压力,超出了我作为总监理工程师能够直接处理的范围。让你受委屈了。”
连莫总都感到棘手……蓝桐桐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然而,莫执尺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不过,工程质量不容亵渎,年轻人想认真做事的心,也不该被这种歪风邪气磨灭。我莫执尺在这行几十年,别的不敢说,一把尺子量工程,一颗公心对是非,还是能做到的。”
他沉吟了片刻,仿佛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目光温和地看向蓝桐桐:“桐桐,”他换了个更显亲近的称呼,“我女儿在国外,年纪比你小几岁。看你一个人在这工地上,踏实肯学,却要受这种窝囊气……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地说:“如果你不嫌弃,以后私下里,你就叫我一声‘莫哥’。在这工地上,我莫执尺认你这个干妹妹。别的不敢保证,但只要你是按规范做事,谁要想再无缘无故地刁难你,得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蓝桐桐彻底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总,这个平日里严肃得不近人情、让她又敬又畏的总监,竟然要认她做干妹妹?这突如其来的庇护,像一道强光,刺破了连日的阴霾,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莫总……这……我……”她语无伦次,眼泪这次终于没忍住,滚落下来。
“别哭。”莫执尺递过一张纸巾,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工地就是个小社会,光有技术不够,有时候也需要一点‘关系’来保护这份认真。你叫我一声哥,我替你撑一回腰,合情合理。以后工作上遇到刘峰再故意刁难,你不用跟他硬顶,直接来告诉我。我倒要看看,他知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
蓝桐桐擦干眼泪,心中百感交集。有感动,有温暖,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她站起身,朝着莫执尺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却清晰:“谢谢……莫哥!”
“好了,回去工作吧。把腰杆挺直了,咱们凭技术和规范吃饭,不丢人!”莫执尺挥了挥手,恢复了往常的严肃,但眼神里的温度却未散去。
蓝桐桐走出办公室,感觉天空都明亮了许多。虽然前路依然挑战重重,刘峰的问题也未必能根除,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奋战了。她的身后,有了一把名为“原则”和“兄长”的保护伞。她握紧了拳头,暗下决心,绝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和庇护,要更加努力,用更好的工作成绩来证明自己,也证明莫哥没有看错人。
尺规之下,不仅有工程的冷硬标准,也开始流淌起一丝温暖的人情。这或许就是复杂的现实社会中,一种无奈却有效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