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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理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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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野冢旁的古老碑文已然模糊不清。
惨白双手从枯枝烂叶里探出,紧扣秋雨后的淤泥。
“苍天有命,唤尔归来,以尔之身,渡尔恶果……”
密林吞噬掉夕阳余晖,青年自坟茔迈向另一处幽深,从未回头。
*
津城,丽人美发店。
“欢迎光临,请问您有预约吗?”
小青年蹲坐在门口台阶,左肩搭着条蓝色的擦头毛巾,手里还抱着一堆同款,准备往架子上晾。
客人头顶酒红色波浪卷,脚踩高跟鞋噔噔噔踏上台阶,“约了若舟,资深设计师。”
青年一顿,起身替她开门,温和笑道:“我就是,您先进店洗头,稍等一下。”
客人把墨镜往下一拉,将青年从头扫到脚。
十块钱两件的白T恤,过于肥大的灰色运动短裤,半掉不掉的凉拖……
现在这年头,托尼也得抢业务,个个精致小衬衫加紧身牛仔裤,恨不得把十八般武艺往自个头发上招呼,或烫或染或漂,总之突出一个字——
潮。
再看面前这位,虽然长得挺秀气,但主打一个天然质朴,跟“资深设计师”边都不沾,倒像是从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
客人戴回墨镜,“你们店还有别的发型师吗?”
“有的。”
青年被嫌弃了也不恼,将她引入店内坐好,随后敲敲办公室的门,“老板,出来接客了!”
门砰地打开,周发翘着仨脏辫探出头:
“小姬,能不能别再用‘接客’这俩字儿!搞得我每次出场都偷偷摸摸的,心虚啊!”
姬若舟:“那你也别老叫我小姬,那样容易让我误会自己年轻弱小又无助。”
周发:“……”
难道你是叔系高大又威猛?
姬若舟见他愣住,一个响指弹过去,随即朝客人那边努努嘴。
周发没管,皱着脸拽住他,上下一打量,崩溃道:“哎呦我的老天奶,怪不得人家不要你剪头!”
“你看看你这裤子肥得,轻轻一拉就能掉,咱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不搞色诱那一套!”
“再看看这拖鞋,你是发型师不是修脚师,脚趾头再好看也没用!”
“作为资深设计师,能不能稍微衣冠禽兽一下!”
姬若舟把剪刀递给他,平静道:“衣冠禽兽不是这么用的。还有,老天奶和老天爷之间有何典故?”
周发:“……去去去,我办公室里有新衣服,快换上,保证让你今儿接客接到手软!”
姬若舟:“多谢,还是不必……”
话没说完,他便一个踉跄被推进办公室,紧跟着老板丧心病狂的锁门声。
“换上才给开锁哦~”
不愿进这间办公室的原因,除了抗拒衣服外,姬若舟更抗拒见到一个人。
他十分不情愿地缓缓转身,与占据了半面墙的画像来了个脸贴脸。
画中人肌肉虬结,眼如铜铃,苍髯如戟,手执铁斧。
旁边用标准的现代宋体印了两个字——匠神。
姬若舟望望画中人,又垂头瞧瞧自己,再一次长叹口气,露出羡慕与纠结交织的奇异神色。
最近学了个新词叫“刻板印象”,用于此画应当合适。
“这画的……是谁?”记得初次见到这幅画时,他问周发。
“这可是我们八大匠的开山祖师——匠神!千年前,是他将诸般技艺传授给我家先祖,我们剃头匠虽在八大匠中排名最末,但在21世纪反倒是混得最好的!”
周发随手从画前的贡品里挑出包辣条,边嚼边向新员工热情介绍行业祖师。
姬若舟着实没有想到,他会被后世之人画成这样。
不过,还有人愿供他就不错了。
供桌上飘来阵阵香气,周发吃剩的半桶炸鸡正摆在上面。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吞了口口水。
许久没有尝到供奉了。
作为先天神,他虽不像后天神一般因人祭拜而生,无人祭便消散,但百姓的供奉却是他的神力之源,香火越旺神力越强。
姬若舟努力将眼球转向别处。
那椅子背上搭的是什么?带刺的铠甲?
姬若舟走近一看,顿时深吸口气。
那是一件朋克镶钉皮夹克配一条挂满银链的黑色短裤。
姬若舟探出两根手指,悲壮地拎起刺猬套装。
没办法,水电气费加房租四座大山压迫,神仙也得听命于丧心病狂的老板,乖乖打工揽客。
*
“欢迎光临。”门口的招财猫摇着胳膊叫。
高定黑色西装被秋日凉风掀起一角,一人踏入店门,挡住了下午斜映进来的日光。
“半个小时,做发型。”
皮鞋后跟在白色瓷砖地板上敲击出不紧不慢的音律,来人进店如进家门,大咧咧地寻了个空位坐下。
“您有预约吗?”周发一边洗头一边热情招呼来客。
“没有,随便一人来就行。”
“嘿那必定是我们的资深设计师啊!他在办公室休息,钥匙放那儿,麻烦您开门叫一下?”
西装男皱起眉,环顾整间店,其他理发师眼下都有活儿,他只好起身拿过钥匙。
姬若舟换好衣服,却发现裤子边的银链跟上衣的铆钉缠一起了,正低头绕啊绕地整理。
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近,钥匙插进门锁,干净利落地转了两下。
姬若舟:“老板你帮我……”
他怔怔的盯着眼前人,剩下的话好似被店里的音响吞掉,再随着劲爆的DJ乐蹦跳着窜出,砸在他多年未起波澜的心脏上。
姬若舟手抖,猛地一扯银链——
裤子顺着腿缓缓脱落。
“……”
“……”
“若舟你快点别让人久等!”
周发看西装男杵在门口,以为是姬若舟磨蹭,便过去催他。
却见西装男轻咳一声,嘴角勾起,饶有兴趣地看向屋内。
?
周发加快脚步到门口,探头一看——
姬若舟光着腿愣在原地,禁欲风的黑色夹克下面隐隐露出白色三角内裤的边缘。
“说好的正经生意不搞色诱呢!”
姬若舟被周发一嗓子嗷回了神,手忙脚乱地提裤子,扯得银链哗啦啦响。
“不、不、不好意思,我我我这就给您洗头。”
他引着西装男平躺,轻托其脖颈垫上毛巾,拧开水龙头。
水温越来越热,淌过他的指缝,停留在西装男的发间。
“你手劲还挺大。”西装男闭目启唇。
“唔,嗯,那个,天生的。”
“多大了?”
“两……二,二十二岁。”活了两千年的姬若舟结结巴巴。
“哦,差点以为这家店雇用童工呢。”
西装男嘴角微扬,睁眼与他对视。
“刚才看见我为什么会这么吃惊?你认识我?”西装男追问。
姬若舟顿了顿,手指不自觉向内扣紧。
“我不认识您。”他快速道,“我,我只是……”
只是突然见到千年前亲手做的木偶活了过来,一时又喜又忧。
喜的是当年精心养护的“儿子”有了魂魄,还似乎很有钱。忧的是他如今落魄的样子被“儿子”见到,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嘶,别抓这么紧,有点疼。”西装男抬臂,轻拍他的手腕示意。
细嫩柔软的手腕被两根手指碰到,成年男人的体温和气息让姬若舟一下子回了神。
是啊,木偶是在他沉睡后才凝聚神魂,并不认识他这个爹,他自然也不必在乎身为“父亲”的那点尊严。
他现在只是个理发师。
姬若舟迅速调整好心态:“抱歉先生,刚刚走神了,您看这个力度合适吗?”
“嗯,可以。你还没说认不认识我呢。”
……还挺会刨根问底。
“是有点眼熟,您是在附近上班吗?”姬若舟状似不经意的问。
他在哪工作?
住在何处?
何时有的神魂?
这些年来,有人陪着他吗?
姬若舟脑海中瞬间闪现出八百个问题,但又怕过度的关心会使西装男觉得他神经病,于是只能强行把话憋回去,寄希望于西装男能多说点。
西装男确实开口了:“上班这个词不太恰当,毕竟我不需要996踩点打卡坐班……”
整间理发店的上班族听到后:“……”
西装男无视其他人的反应,继续道:“不过最近公司搬迁到附近,离我家就几步路,领导勒令我必须每天到公司报个到,不能什么活都让下属干。唉,再也不能用堵车当借口旷工喽!”
丽人理发店开在寸土寸金的津城市中心,而西装男的家离这儿只有几步路……
侧耳聆听的上班族们纷纷撇过头去45度仰着脖子,表示不跟有钱有闲的富少爷同流合污。
姬若舟:“呃……”
他从未想过,千年前以精血养着的木偶有了神魂后竟会是这种性格,真是半点都不随他。
姬若舟是最后一位先天神,他诞生时,神农、女娲等众神或沉睡或消亡,只留下冷冰冰的神冢。他懵懵懂懂地遵天命入尘世教化世人、传授技艺,受万民敬仰,但凡人易逝,交心之人一个个化为尘土,凡间也只余他一人。
神寿数漫长,他花百年时间雕刻出一个木偶,每日以自身精血浇灌,将木偶视为子嗣传承,希望其终有一日能够化形成人,长久地陪伴他。
可惜,未等到木偶生出神魂,就出了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