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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后的初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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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宁倚在软榻上,墨发披散,一手捻着水晶盘里的冰葡萄,一手握着坊间新搜罗来的话本子。殿内银炭烧得正暖,熏得他眼底那点墨色越发慵懒散漫。
殿门“哐当”一声被急急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他眼皮都未抬,声音凉得浸骨:“李德全,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公公“噗通”跪倒在地,气都喘不匀:“陛、陛下……诺、诺宗师他……回来了!”
指尖的葡萄“啪嗒”一声,坠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洇开一小片深紫的湿痕。墨宁缓缓抬眼,眸中那点慵懒瞬间褪尽,只剩下十年帝王生涯淬炼出的深沉与冰冷。
“呵,”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指尖轻轻揩过奏章上的污渍,“十年。他还知道回来。”
沉默如山压下,李公公的头几乎要埋进金砖缝里。
“去告诉他,”良久,墨宁的声音再度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若只是念及那点陈年旧情,来看望他昔日的徒儿,那便不必入宫了,朕,乏得很。”
他语气微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雪里淬炼出来的。
“若另有缘由……就让他在宫门外,候着。”
“候到何时?”李公公下意识抬头。
墨宁的目光掠过窗外纷扬的大雪,唇角勾起一抹分不清是痛是嘲的弧度。
“……待到积雪没过他的靴面再说。”李公公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让那位在雪里等?这哪是叙旧,分明是诛心!
只一瞬,墨宁平淡无波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怎么,需要朕再重复一遍?”那语气轻缓,却让李公公如坠冰窟,仿佛颈侧瞬间架上了一柄无形的利刃。他慌忙伏低身子:“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传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内殿,直至转身踏出寝宫大门,被那漫天风雪一激,才敢吐出那口憋了许久浊气,小跑着往宫门方向赶去。一边跑,一边心里头直打鼓:这诺宗师十年未归,一回来就惹得陛下如此动怒,今日这宫门,怕是要成了是非之地……
诺白身着一件半旧的素白单衣,外罩的披风在凛冽风雪中显得如此单薄。见李公公踏雪而来,他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快步迎上:“公公,怜……皇上他,怎么说?”“怜”字出口的瞬间,他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十年了,山河易主,物是人非。那人已是九五之尊,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再唤那声独属于过往的表字?
李公公面露难色,斟酌着开口:“宗师,皇上……皇上昨夜批阅奏折,熬得太晚,龙体有些不适,刚请了太医瞧看,怕是要好一阵子才能……”这番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
诺白岂会听不出这是在为他掩饰。他不愿让这位老奴为难,便温和地打断道:“好,那我便在此等候皇上召见。”
话音未落,他已毫不犹豫地掀开披风下摆,挺直了脊背,坦然跪入冰冷的积雪之中。动作决绝,仿佛这不是一场折辱,而是他等待了十年的刑罚。李公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欲扶:“哎呦!诺宗师!您这、这是何苦啊!快请起!”
诺白身形稳如磐石,轻轻挡开他的手,目光仍望着深宫方向:“公公,这是我该受的。”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风雪大了,您也赶紧回宫复命吧。”
李公公看着他瞬间被雪水浸湿的衣袍,欲言又止,最终只得重重一叹,转身匆匆离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皇上方才分明只是一句气话,谁曾想这位爷竟真的这般实诚!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冻出个好歹来,皇上怪罪下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皇上,那个…诺宗师说……会在外面等着。”李公公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
墨宁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冻结,凝固成一个冰冷又扭曲的弧度。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指节却捏得泛白:“好,很好。那就让他等。”师尊,您还是这般……好一副清风傲骨。宁愿折膝于风雪,也不肯向朕低一次头么?李公公冷汗涔涔,硬着头皮想再劝:“可是皇上…宗师他、他……”“你是听不见朕的话,还是想替他去跪?!”
墨宁眉峰骤蹙,声线并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的冷硬,震得殿内空气都为之凝固。李公公“噗通”跪倒,以头触地:“奴才不敢!奴才这就退下!”
他连滚带爬地退出殿外,心中叫苦不迭:完了,完了!诺宗师在雪地里跪着,皇上在暖阁里熬着,这哪是惩罚宗师,这分明是熬煎陛下自个儿的心啊!待会儿陛下若是后悔,这顿挂落,自己是吃定了!
李公公退下后,殿内死寂。
墨宁垂眸盯着话本,上面的字句却一个也看不进眼里。案上沙漏的细沙缓慢流淌,每一粒都像是砸在他的心口。
不到半个时辰,他蓦地抬头,眼底那点强装的镇定已碎得干干净净。“李德全!”他扬声喝道,声音竟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如何了?”
匆匆赶回的李公公扑跪在地,抖着嗓子回话:“皇上,您、您说让诺宗师在外面等着,老奴……老奴就没敢派人盯着……”
“废物!”
话音未落,墨宁手中的书卷已携着厉风,狠狠砸在李公公身上!他猛地站起,龙案上的奏折被衣袖带落一地。
“若他冻出个好歹,朕诛你九族!”他再也顾不得帝王威仪,甚至来不及系好大氅的带子,一把抓起早已备好的另一件厚实大氅,几乎是撞开殿门,朝着诺白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謦欬”
一声焦灼的呼唤,穿透茫茫风雪,将诺白几乎冻僵的意识从混沌中拉扯出来。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帘,朦胧的视线里,映出墨宁惊慌失措、疾步而来的身影。
他本想扯出一个笑容,说一句“没大没小,怎可直呼师尊的字”,可终究只是化作唇边一缕微弱的气息。
“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墨宁已至身前,开口是压抑不住的怒斥,可手上动作却与之截然相反——他解下自己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动作极轻、极缓地裹住诺白冻得冰冷的身体,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当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时,两人的青丝在风雪中缠绕难分。诺白靠在他温热的胸前,望着墨宁同样被落雪染白的发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他耳边呢喃:
“怜忆,你看……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共白首了?”
墨宁的呼吸猛地一窒,动作彻底顿住。他慌忙低头看去,怀中人却已缓缓合上双眼,陷入昏迷。
“师尊?!”
一股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传太医!!”他再顾不得其他,抱紧怀中冰冷的身躯,几乎是朝着寝宫的方向发足狂奔。身后的李公公望着帝王失态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心头又泛起更深的忧虑——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暂时的,待陛下回过神来,今日这场风雪带来的煎熬,恐怕才刚刚开始。床榻上,诺白脸色苍白如纸,微蹙的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痛苦。墨宁凝视着他,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可十年前不告而别的痛楚与恨意,也在此刻翻涌而上。
他俯下身,声音低沉,带着十年积攒的怨怼与委屈:“师尊,你真的想和我共白首吗?”
“忆儿……”诺白似乎陷在梦魇与现实的边缘,无助地低喃,指尖在锦被上虚弱地抓握着,“我的膝盖……好疼……”
下一秒,微凉的手便抓住了墨宁下意识伸出的手指,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声久违的、带着依赖的“忆儿”,更是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入墨宁心底。
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气极反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俯身,逼近那张毫无血色的唇:“好,很好……十年不见,师尊的礼数与规矩,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话音未落,他带着一种惩罚与宣告般的意味,重重地在那片干涸的唇上咬了一口。“嘶……”诺白痛得抽气,长睫剧烈颤抖,下意识松开了抓着墨宁的手,转而迷迷糊糊地抚上自己刺痛的唇瓣。
墨宁直起身,看着那苍白的唇上留下的鲜明齿痕与自己泛红的手指,眸色深沉如夜,其中翻涌着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究竟是痛楚,还是快意。墨宁气急败坏地踏出寝宫,一张俊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在门外候着的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迎上前:“皇上,您这是……”
“他……他真是……”墨宁胸口起伏,像是受了天大的冒犯,却又难以启齿,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是太不知礼数了!”
李公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都发颤:“诺宗师他……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他私自抓朕的手!” 墨宁的声音因羞愤拔高了一度,“还、还敢叫朕的乳名!”李公公悬着的心霎时落了下去,甚至有点想揉揉发痛的额角。他努力绷紧面皮,顺着话头劝道:“是是是,确实不成体统!皇上您先消消气,待诺宗师醒了,老奴一定让他好好给您赔罪。”
“不必!” 墨宁袖袍一甩,背过身去,只留给李公公一个赌气的背影,“等他醒了,立刻让他走!朕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
李公公:“……”
他这回是真真无语了,腹诽道:陛下,您让人在雪地里跪到快昏死过去,折腾这么一大圈,合着就为了说上这两句话?这到底是惩罚人家,还是折腾您自个儿呢?
“怎么,你觉得不妥?”前方飘来冷飕飕的一句。
奴才哪敢觉得不妥!奴才只觉得您这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李公公脸上却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躬身道:“妥,自然是极妥的。奴才谨记,待诺宗师一醒,即刻‘请’他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