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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我叫阿枝,是南理镇绣娘家的女儿。
      我爹是镇里唯一的铁匠,我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绣娘。在我娘还没有遇到我爹前,她绣的鸳鸯戏水手绢曾得到过亲王赏识,被召入宫内,给当时还没出生的安庆小公主绣生辰贺礼。
      我娘一生爱自由,她说宫廷太小,再辽阔的天地,被这四四方方的砖瓦一围,也变得很局促。人身局促,心也局促,活着不自在;还不如甩去一身名利禄,潇洒在人间。
      她不是中原人,是高个子的西北姑娘。我小时候经常问她,为什么不远千里嫁到中原的小镇子,还继续找她的自由吗?她总是笑着打趣道:“我生在西北,不精马术,反学女红,还不够自由吗?”后来我慢慢地理解她,自由是在四四方方的砖瓦里才会形成的、很宝贵的东西,毕竟她即使生在西北、长在西北,却还是能被召去给小公主绣衣裳,这到底是赏赐,也是命运。而在这命运之下,她能做的最大选择,就是她的自由。
      我爹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可我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总让我想念的人。有他在时家里总是温暖的——娘开心,我也开心。每当傍晚吃饭时,木桌上烛台散发的光热保佑着我们一家。
      爹是个五大三粗的铁匠,他皮肤被火烤得黄里透红,手臂精瘦却坚实有力,所以颠锅翻炒也自然不在话下。不仅如此,上山挖菜、下河摸鱼、田间养鸡,他都一人包揽。在我眼里,他是整个后山的儿子,是我们家的当门掌柜。
      我儿时跟娘识字、学女红,也跟爹到山野田间摸鱼抓鸡,每日都过得新奇,无忧无虑。我也自认为传承了我娘的好手艺,绣出来的鸳鸯跟天上飞的简直一模一样。一来二去我的名声也大了,镇子上但凡是大户人家有办喜事的,都抢着来做我们家的生意。我娘却说这小灵物太过板正,飞不出这小小方巾。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不再这般无所忧虑地快乐——我太在意一个陌生人,这让我每夜睡不安稳。娘看出了我的愁绪,主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了半天,发自内心地回答她:“娘,我好像不自由了。”
      我还总是幻想一些和他的故事,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当我反应过来时,就连忙环顾四周有没有人,被看到了会招人笑。
      这种心绪让我很苦恼,我把幻想的期望一点点藏起来,藏在两只鸳鸯玩耍的小池塘里。

      02
      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聚乐斋。陈老板信道,是街头小贩出身,靠着一次朝廷采买发了家,也不浮躁显耀。他很快找了镇上的穷困劳力建了这聚乐斋,举办厨艺擂台选拔厨丁,打点好负责食材采买的一群伙计,让他们轮流管账;又在开业前请教书先生在扁上题字:“元亨利贞”,果然生意兴隆。
      逢年过节,聚乐斋的伙计就上街派发点心小菜,孩童们总是不胜欢喜。寒冬腊月,元旦将近,分享一口热乎食物就更有独特的善意。
      若是儿时,我定挤上前去,领一份热气腾腾的炸米糕含在嘴里,然后牵着爹娘的手,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探着头,睁大眼睛看着这些来来往往、平日里很少见的人,想再多看他们一些,想着他们能一直这样安稳幸福地生活。可现在我明白,我不该去领那份炸米糕,我想着让不幸福的人变幸福,却分享了他们的幸福。
      寒风天,灰蒙蒙的,冷风刮得脸颊生疼。
      爹娘上了年纪,我便自己到镇子上闲转,也采买些年货回去。身旁不知不觉变得拥挤,我抬头望去,果然又路过聚乐斋。今年的镇子不如往年有生气——连来领点心的儿童都少了些许。听爹说,今年朝廷筹兵准备北伐,在民间到处抓男子从军,若是哪家不出人,或是在从军路上逃逸的,就要交吓人的税银。
      思绪乱飞间,陈老板走到我身前,心情似乎也并不明朗。
      “小阿枝,今年不吃一块热炸糕?”陈老板主动开了口,语言比炸糕更温暖。
      我摇摇头,顶着被风吹僵的脸挤出一个微笑,“不了,陈伯伯,我都多大的人,还跟小孩子抢吃的,说出去岂不让人打趣?”
      礼貌寒暄间,我似乎感到陈伯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打转,我也莫名有些焦急,便直接开口询问:
      “陈伯伯,我自小跟您相识,受过您不少恩惠,若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您尽管直说便是,能帮得上您也算是我的福报。”
      陈老板顿了片刻,声音有些悲凉:“恒儿年初就要去扎北营,他跟我说钟情一个姑娘,但又怕耽误人家,就想着留个定情信物,来日若是回来了,再风风光光地办喜事。所以想可否劳烦阿枝姑娘在年前绣个香囊,我便可交于恒儿……”
      我的心比这寒风还要冰冷,像极了孩童手里捧着的沾染冰霜而坚硬无比的炸米糕。
      一个精致的定情信物是小事,有心上人也暂可搁置一旁,可为什么陈恒公子要去扎北营?聚乐斋这样大,为何不交了税银了事?去了扎北营,还能回来吗……
      众多话语掺杂着情绪堵在喉口,我却深知自己没有过问的资格。陈老板这样说,自然是已经讨论过的妥当的结果,怎会因为我的意向而改变?
      我不记得那日是如何两手空空走回家,又是如何一遍遍哄骗自己陈恒此去定然能无恙归来,最终我开始用女红画我的思绪,我也能从针线中找到一些熟悉的安稳。
      三日后,我偷偷去了镇上,想将绣好的香囊交给陈老板,却没找到聚乐斋。我又一个人拖着身子回了家。

      03
      但至少我是幸福的,或者说,家是幸福的。
      娘爱赏花,家门前的三分地上便种满了花。冬日花枝被雪埋葬,爹就在山上折了梅,捆成一簇带回家,扎在窗前的雪地里。娘看了高兴,爹看娘高兴了便也高兴。我也高兴。我依偎在娘的怀中,悄声问她:“娘,自由和幸福哪个重要?”娘望着我,轻拍拍我的肩,满眼笑意地说道:“傻孩子,心不自由是没办法幸福的,至少娘是样的人。”
      几个春秋溜去,我有些害怕消耗这平淡生活中的幸福,我开始想着能不能创造些幸福。聚乐斋在我去送香囊的那天前就人去楼空,热闹的街景、繁荣的善意就此倾泻崩塌,散成碎片消逝在寒风中。开春迎暖阳,冰冷的霜雪化作柔软绵延的溪水,清凉地滋养着土地花草。万物迎来新的生机。
      我试着把女红的手艺传给更多穷苦的人家。一开始姊妹们热情好学,我也踌躇满志,但渐渐地我发现,女红是个细致活,要想绣得出彩卖个好价钱,没个几年成不了。后来我又试着到镇子上贫苦人家里宣传养鸡种田赚银两,我可以先借给他们一些粮食种子和鸡仔。结果不是粮食、鸡仔被马上吃掉,就是我被睨着眼赶了出来——我也实在愚笨,饥不果腹的人家又哪有耐心和远虑去经营谋划呢?
      我没有往日那般期待改变了。回到家看着爹娘在谈笑,我忽然间有些心酸。为什么每一次我回想过去的我,都是失落和悔恨?我拥有着幸福的家,没有太多受到战乱的迫害,却没给任何人带来幸福,所以我自己也不幸福,所以我总是责怪自己。
      我悄声回了房,没让爹娘看到。
      屋前的扫帚梅开得艳,惹得娘笑不拢嘴。我自然不会就此消沉下去,但一时却没找出更好的出路,只能每日看看这瞧瞧那,试图从砖墙瓦缝间寻得什么致富秘方。家里瞧干净了,我便到镇子上瞧,上街的次数越来越多,和一些原本并不熟悉的人家也有了交到。方子没遇到,至少在大家面前混了个脸熟——之前睨着眼赶我出门的人家也开始逐渐接受我这个不速之客,甚至还能寒暄两句了。

      04
      我第一次在回忆时对自己感到很幸福,是在又一年节后开春。万物伊始,万象更新。我做了些炸米糕,用几层棉布包裹着笼屉,笨拙地背到镇子上。去年秋,我曾在镇子上见到过一批身着异装的队伍,他们在歇脚时借住一户人家,而我恰巧来访。我注意到他们不论男女,都用一种彩色帕子,方帕子上的彩花有些对称规整、有些毫无规律;花样不是绣上去的,而像是沾了什么彩墨,染上去的。
      年前,我在镇子西边最荒凉的地方租了一间客房,想用作生意的摊位。趁着春暖花开,我采了很多艳丽的花,砸碎了作染料。镇上的刘婶是我经常看访的老人家,不知听谁说听说我在研究门道,就送了些棉麻布匹来,笑着说要跟我一起做生意。我对这种新的染色法子一无所知,但凭着我对女红、纹样的了解,大致猜想是将布料捆起来染的;至于布匹种类、染料配方、染色时间、晾晒方法等我就只能不停地更换,不停地试,碰运气。
      时来运转,我真的成功了。不仅是试出了染布方法——这种彩花帕子被朝廷赏识,一时间被镇里镇外女儿家抢着采买,我的生意有了源头。在我贴出雇人告示后,很快来了很多劳力,都是些熟悉面孔,小小的染坊就这样慢慢地完善起来。
      随着染坊越做越大,我们的商铺从镇西开到了镇中,不知不觉竟征用了原聚乐斋的门当。后来的每一年年初,我都会做一些热炸糕背到镇子上来,分给需要的人吃。而后我越来发觉领炸糕的人穿得了棉衣、戴得上微笑了。
      人们有在幸福吧。我也幸福。
      我明白,我感到幸福是因为我创造了幸福,我用尽一生接受了我在自己。但我依然觉得很幸运,我是绣娘的女儿,也是南里镇的女儿。
      不知怎的,方巾里的鸳鸯仅剩了一只,但她终是飞了出来,留下翠意盎然的枝干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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