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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钱难挣屎难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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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如何形容面前的这位青年?
他很白。明明是张清秀漂亮的脸,却没有多少血气,黑衣黑发间露出小半块青白色的后脖颈,像个游荡在世间的鬼魅,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阳光下。
他很瘦。倒进怀里的时候像个制作精巧的空心人偶,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硌得人生疼。
他很——陈燧一把扶起直挺挺栽进怀里的青年,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出人命了!”
陈燧在好心群众七嘴八舌的指导下把青年扶到一边的长椅上,轻轻拍着他的肩看能否有回应。万幸青年还有意识,嘴巴一张一合含含混混说着什么,陈燧凑过去听了听发现是在说某某项目的进展汇报还没收到,有哪里哪里要修改。
陈燧无奈地一拍额头,在心里鞠了把同情的伤心泪。
看看,好好的一个娃,给这个破班逼成啥样了。
“这位低血糖牛马你好,”陈燧把好心群众提供的巧克力塞进青年嘴里,“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哦。”
青年视线迷离,困惑地“啊?”了几声,巧克力在口中化开,他用舌头搅了搅,下意识吞咽下去。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很快有了血色,脸色还是差,但已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是能在阳光下行走的样子了。
陈燧抓起青年的手指,感受到有在回暖,便知道这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两人对上视线,青年的耳尖和脸颊都飞起了红,像是风雪中乍现的红梅。陈燧这边还在感叹原来皮肤白的人脸红这么明显,青年那边就已经强装镇定开了口——
“谢谢您帮助我,”他说,“真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周围的人见青年好转便也纷纷作鸟兽散,陈燧环绕了一眼周围,拒绝了青年要报答的请求,起身去一旁的自动售卖机买了瓶可乐强塞给青年。
“你再坐会,感觉好点了再走也不迟。”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陈燧就自认为很酷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之所以走得如此决绝,原因无他,上班要迟到了。
陈燧心虚地推开会议室的门,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但还是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收到了众人的注目礼。主位上的男人不为所动,站在投影前讲PPT的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看向陈燧的眼神颇为不满。
“……以上就是我和对方沟通的结果,我的汇报结束。”江馨玥看了眼主位上不为所动的男人,“但我还想说点别的。最近公司某些部门的纪律有一点散漫了,希望——”
“好了好了江总助,不是那么重要的内容我们可以留到散会以后私下说。”坐在次席的副总经理张怀毅出声制止她,“其他部门还要汇报的吗?路总时间金贵,有什么事情赶快说完,别耽误了行程。”
他环绕一眼沉默不语的人群,咳嗽两声,“那接下来我简单说两句。
“最近市场不景气啊。公司也是辛苦耕耘多年才能有现今的积累,江总助愿意亲自去拉项目,这很好,不愧是集团寄以厚望的年轻人。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也能向她看齐……”
陈燧在位置上打了个呵欠,心想不知道早上遇见的青年现在如何了。
“陈经理——”
突然被点名的陈燧下意识回了声到,张怀毅满意地点点头,“在座的各位负责人里你是资质最浅的,但也是最有希望的。”
陈燧心里诽谤,明明是因为需要有人背锅才在上周紧急把升他上去的。
“我希望你能多发挥年轻人的积极性,发挥自己的长处多为公司创收,公司很看好你,所以愿意给你这个职位。我希望你接下来能多配合江总助,放弃平日里的偏见,做她的左膀右臂,在新项目上与她多配合……”
开会嘛,大部分时候不就是这样,领导在上面讲一些有的没的,底下员工装出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子,实际上大部分时候都在神游天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色,陈燧今天的角色就是表面上被领导敲打实际处处埋怨的那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不扣工资,过去了就过去了,过于在意领导的话只会引起不必要的自耗。
张怀毅摁灭手里的烟,环绕一圈在场众人。
“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领导同事在地狱:让你总是踩点到,这下迟到了吧,你那破车还没修好啊?
相由薪生:我是见义勇为才迟到的!
相由薪生:我在路上救了个低血糖发作晕厥的人欸!
相由薪生: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领导同事在地狱:人果然还是要照顾好自己,不然就会像这样成为别人嘴里的故事。
领导同事在地狱:那你咋不请假陪陪人家?这不像你热心肠把握一切摸鱼机会的作风。
相由薪生:刚升职的第一个会议就请假,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剁了我?
领导同事在地狱:他们会不会剁了你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我几句话能帮你糊弄过去的程度。
相由薪生:钱难挣屎难吃当狗不容易啊。
相由薪生:今天会上那个项目是啥项目?
领导同事在地狱:合作项目来的,和曙星合作,集团那边大领导牵的头。
相由薪生:啥类型的合作?
领导同事在地狱:新项目研发,我们出平台,曙星提供技术支持,不出意外过几天他们会正式上门拜访。
闲聊到此结束,一只手晃悠悠地扒上了陈燧工位的边缘,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弱弱的“燧哥”。
陈燧抬眼看隔断板上冒出来的半个身子,“怎么了小洛同学?”
“张副总那边让我写技术说明,我研究了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写。”洛鸥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急着要。”
“你要喊他张总,”陈燧关闭聊天窗口,“张总很在意称呼的事。要求发我看看,下次这种事情要先跟我说,有些东西你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应届毕业生自己搞不定。”
洛鸥闻言露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陈燧“在电梯里遇到的时候他交代给我的,我想着你们要开会,就没打扰你。”
“先发我吧。”
陈燧只看一眼就下了定论:“这个单凭你自己的确写不了。上个项目的遗留,我全程跟手的,现在还在头疼要怎么写汇报。
“小贾!”他喊了另一个同事,“你把我们之前项目流程材料什么的发小洛,让他自己研究下,以后心里好有个底。”
“好嘞!”
陈燧起身,走过洛鸥工位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管了,我现在去跟张总解释这事。”
陈燧深吸一口气后推开副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张怀毅的办公室里永远有一股烟味,腌肉似的把办公室里的每个物件都腌入了味,以至于进去的每个人都在想这人会不会下一秒就猝死在过量的尼古丁里。
他径直走到大班桌前,“张总,关于您今天早上交代洛鸥办的那件事——”
中年人挥挥手打断他,语气满不在意:“我不过是试试那个年轻人,你着什么急?写不来就写不来,你们部门那些人的水平我还不清楚吗。”
他摁灭手里快要燃尽的黄金叶,“倒是你,新官上任第一天感觉如何?之前研发部没个能挑大梁的,有些事情做得不到位,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现在公司不计较你的资历选择了你,可要好好清理干净姓周的留下的不良风气。”
陈燧敛眉,视线里只有烟灰缸里那从高高低低的黄金叶,“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能有今天离不开公司对我的栽培。”
“知道就好。”张怀毅又点燃一根烟,透过袅袅升起的烟气眯起眼去看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今天的会议你迟到了,下不为例。江馨玥那妮子怎么说也是集团放下来学习的,在她面前装装样子,别等她哪天告到上面。”
他吸了口烟,经年累月的酒局应酬令他的身材早已走样,脸上肚子上肥肉颤颤,是口中所谓“为公司付出过所得到的勋章”。
“曙星这个公司近些年来风光得很,掌舵的是个名叫万虹的女人。”他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女人,用人大胆激进了点,提拔的那个二把手,据说和你差不多大。”
陈燧装出惊讶的样子附和了一声。
“具体事宜江总助还在对接,不出意外过几天他们就会上门。好好打个招呼,江总助主导的项目,这个面子还是要给她的。”
张怀毅眼皮子半掀,算是给了陈燧一个眼神,“好了,没什么事你出去吧,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陈燧毕恭毕敬退了出去,关门前透过缝隙打量一眼,见张怀毅又开始吞云吐雾的行为,嗅到衣服和皮肤以及头发上浓得一时半会散不掉的二手烟味,陈燧干呕了一声。
下午的工作内容乏善可陈,旧活剩个收尾,新的还未生成。同事正通过电话跟供应商激情对接,唾沫星子横飞。周遭的人见怪不怪,丝毫不为工作噪音所动,行尸走肉般敲键盘的敲键盘,木着张脸看手机的看手机,发呆等下班的在发呆。陈燧编写完最后一段产品说明,点击保存关闭文档,摸摸肚子,肚子“咕噜”一声。周遭观察完发现这个区域内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打牙祭的东西,于是决定起身到处走走看有没有吃的可以蹭。
格子间窗明几净,中央空调维持27度恒温,玻璃窗外阳光灿烂,今天的A市也是好天气。
这种天气不适合坐牢,陈燧心想。
陈燧其人有张妈生好脸,性格好又会来事,在办公区域走上一遭,嘴角一翘一开口,姑娘们就笑吟吟主动递上了吃的。
“还是那么多活啊?”陈燧嘴里叼着麻薯,吐字含糊不清。
正和罢工的打印机搏斗的叶之泽闻言头也不抬,“哪天不是这么多活,写作行政读作打杂,领导偏偏还觉得你很闲。”
陈燧咽下麻薯,询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叶之泽大手一挥让他滚蛋。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叶之泽“啪”的关上打印机盖子,“可以去买点零食放办公室。你刚刚吃的那个麻薯,是星姐的最后一点存货了。”
“好好好,我今晚就去超市买。”
“这些是你的晚饭吗?”陈燧指着购物车里的一大车零食问。
正在看保质日期的青年被吓了一条,下意识答道:“是今晚加班填肚子的。”他抬头看到陈燧,漂亮清秀的脸上绽出一个惊喜的笑,“是您啊,早上真是谢谢您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遇见了。”
陈燧也没想到,早上才见过面的人,能这么快在超市里再次遇见。
青年换了衣服,白衬衫西装裤,头发些许凌乱,但看得出是打理过,一身挑不出毛病的上班族装扮。他整个人生得瘦,腰杆却是挺拔,往那一站像山上迎来送往的苍松,皱着眉头弯下脖颈看手里的罐头,雪落苍松,冷漠疏离。
他还是笑起来好看,陈燧心想。他捏着下巴,还是很在意青年购物车里那堆除了好吃一无是处零食,青年被这样盯着,心里不知怎的莫名的发起了怵。
“你太瘦了。”眼前面容英气的青年如此道,“平时有好好吃饭吗?低血糖不注意的话以后严重了可是会很麻烦的。”
“欸?”
“起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嘛,”陈燧拿起薯条放进自己购物车,“上班已经很苦了,现在经济不景气,就算猝死在工位上也拿不到多少赔偿金。”
青年歪了歪头,抿起嘴一时没有答话。陈燧以为他听进去了,却没想青年板起脸,语气颇为严肃:“我的老板人很好,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给我不少赔偿金。”
“你还真打算苛刻自己啊!”
青年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早上给人添了麻烦的心虚,他还是弱弱找补:“我只是昨晚不小心加班到太晚才会那样……”
陈燧就此认定了这是个刚踏入职场没多久的小年轻,还处满腔热忱为公司抛头颅洒热血的阶段,诶呀了几声挠着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心想人教人不行,但事教人一遍就会,等到哪一天这人碰壁了,也许就会放下天真的想法了。
“你开心就好。”陈燧说,“下次不要再虐待自己了,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好运的刚好有好心人在场的。”
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好运的刚好有好心人在场的。
话是这么说,当憔悴得不成人形的青年再次栽进怀里的时候陈燧还是忍不住大叫:“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