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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十六岁的月光 ...

  •   晚上九点,整层办公楼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角落里“恒正律师事务所”的灯牌还孤零零地亮着,发出廉价而惨白的光。二十六岁的苏晚,还蜷在工位那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摊开在桌面上厚厚一沓的债务文件,眉头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指尖冰凉,不是因为空调的温度,而是源自心底那股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寒意。
      今天下午,她刚刚独立拿下了一个棘手的民间借贷纠纷案,为当事人挽回了不小的损失。当法官宣判的那一刻,对方当事人感激地紧握她的手,那种被需要、被肯定的价值感,曾让她疲惫的神经短暂地亢奋了一下。可这喜悦,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就迅速被眼前这庞大的债务深渊吞噬得无影无踪。
      刚刚到账的一笔律师费,数字不算小,是她没日没夜熬了半个多月换来的。但当她熟练地打开手机银行,将大部分金额转入那个固定账户后,屏幕上剩余的余额,以及“待还款总额”后面那一长串刺眼的数字,像转出最后一笔账,苏晚看着屏幕上依旧庞大的债务数字,觉得二十六岁的月光,都是冷的。
      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并非来自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灵深处那种“看不到尽头”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不是不爱陈烬,正是因为太爱,才觉得这种永远在奔跑、却似乎永远在原地踏步的日子,太累,太磨人。
      她拿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划开屏幕。屏保照片瞬间跳入眼帘——是几年前,大学刚毕业那个夏天拍的。照片上的她,穿着学士服,笑得没心没肺,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旁边的陈烬,比她高大半个头,穿着简单的白T恤,晒成小麦色的手臂自然地环着她的肩膀,嘴角咧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眉眼间全是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张扬意气。背景是母校那棵著名的百年银杏树,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金光闪闪,仿佛真能照亮一切前程。
      那时他们以为,最大的困难不过是找一份好工作,租一间向阳的房子。哪里会想到,命运的急转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直接将他们抛入了另一条布满荆棘的轨道。
      苏晚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上陈烬那张意气风发的脸,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迷茫。未来,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新消息,来自【阿烬】。
      内容简单直接,一如他这个人:“楼下,老地方。”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腻歪的称呼,却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笃定——他知道她还在,她也会下去。
      苏晚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结都吐出去。她迅速关掉电脑,将桌面上散乱的文件仔细收进文件夹,动作麻利,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脆弱从未发生过。背上那个用了多年、边角已经磨损的帆布包,她熄了灯,锁好律所那扇略显寒酸的玻璃门,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那几秒,让她微微有些心悸。
      走出大楼,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热气拂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单薄的西装外套,抬眼望去,视线穿过稀疏的人流,精准地定格在了街对面路灯下的那个身影上。
      陈烬跨坐在那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摩托车上,一条长腿随意地支着地。二十九岁的他,比照片里的少年更添了几分硬朗和锋利,如同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锻铁,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朦胧的月光与昏黄的路灯光线交织,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影,却也清晰地照见了他眉宇间那份藏不住的、深重的疲惫。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部分眼眸,看不清神情,只是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光点在夜色里明灭。
      苏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细微的疼。
      她快步穿过马路,走到他面前。
      听到脚步声,陈烬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时,里面的沉郁似乎散去了些许。他没说话,只是很自然地拿起挂在车把上的另一个头盔,递给她。那个粉色头盔上,贴着几个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微微卷起的卡通兔子贴纸,是她很多年前一时兴起贴上去的,没想到他一直留着,也没让它们掉下来。
      这个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幼稚的细节,在此刻,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苏晚心头的部分寒意,透露出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温情与守护。
      苏晚接过还有些他掌心余温的头盔,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轻松的笑容:“等很久了?不是说今天俱乐部有练习赛,不用特意来接我吗?”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
      陈烬的目光却像是精准的扫描仪,轻易地捕捉到她眼底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青色,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结束了。你比预计的晚了两小时。”不是质问,只是平静的陈述,却带着了如指掌的关切。
      苏晚低下头,假借戴头盔的动作,掩饰瞬间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闷闷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嗯,有个案子的资料比较繁琐,多整理了一会儿。”
      头盔戴好,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陈烬深邃的目光。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心底所有隐藏的沉重。然后,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才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那笔钱……我这边,下个月应该能多挪出一部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苏晚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得发疼。她太清楚他所谓的“多挪出一部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能又接了什么更危险、更耗费体力的私活,或者是在那个地下拳击俱乐部打了更多场不被记录的“练习赛”。
      “不用!”苏晚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那钱留着自己用!上次的伤医生都说要静养,还没好利索呢。我这边……我这边很快就能搞定最后一笔了!”她几乎是抢着把话说完,仿佛慢一秒,他就会真的去做什么傻事。
      话音落下,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最后一笔”已经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说了太多次,每一次奋力靠近,却发现前方又横亘着一座新的、需要翻越的大山。这种“都拼尽全力为对方着想,却始终无法真正挣脱泥潭”的无力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成为他们之间最沉重、也最无奈的矛盾。
      陈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心疼,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被依赖的挫败。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然后转头,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示意她上车。
      苏晚熟练地侧身坐上去,然后,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本能,向前倾身,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陈烬精瘦而结实的腰。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他宽阔但肌肉紧绷、显得有些坚硬的背脊上。
      这一刻,外界所有的喧嚣、压力、冰冷的数字,仿佛都被隔绝开来。这个姿势,是她风雨飘摇世界里最安心的港湾,也是她所能汲取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和力量源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陈烬的身体在她搂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他发动了摩托车,引擎发出不算悦耳但足够有力的轰鸣声,载着两人,稳稳地汇入城市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之中,如同过去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一样。
      霓虹灯光化作一道道流光,从身边飞速掠过。苏晚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陈烬的背脊,似乎想从中汲取更多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她爱身前这个男人,胜过爱世间的的一切。但爱有时候很重,尤其是在掺杂了沉重的恩情、如山岳般的债务和一片混沌看不清的未来时,重得就快要抱不动了。
      二十六岁的月光,清冷地洒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摩托车上前行相依的两个人。它照着的,早已不是年少时以为的风花雪月和浪漫童话,而是两个拼尽了全力、想要为对方撑起一片狭小天空,却都被现实压得快要喘不过气、就快被压垮的成年人。
      风呼啸而过,吹散了苏晚眼角一丝未被察觉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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