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夜同行》乌木冬

1、冰与火的烙印

　　十一月的夜空，被一道狰狞的火舌撕开。
　　城西的老旧居民楼像一支被点燃的巨大火柴，熊熊烈焰在窗口吞吐，浓烟如墨，泼洒在冰冷的夜幕上。警笛长鸣，人影慌乱跑动，高压水枪冲击砖石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混乱而令人心悸的画卷。
　　在这片动荡的中心，一个身影却显得格外专注。
　　林晞，都市报的实习记者，正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与车辆的缝隙中。她身穿一件利落的短款羽绒服，背上是刚塞满设备的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但最醒目的，还是她挂在胸前的专业相机，以及那双在火光照映下亮的惊人的双眼。
　　“现在火势仍在蔓延，消防员已组织内攻，目前可见大量浓烟从三楼窗口涌出......”她对着手机快速录音，声音清晰而稳定，同时手指不断按下快门，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关键瞬间--消防员逆行的背影，水龙头冲击火点的震撼，受灾群众相拥的哭泣。
　　新闻在现场。这是她笃信不疑的信条。
　　很快，她的目光锁定在一个绝佳的角度。在侧翼位置，既能拍到救援全貌，又能以燃烧的窗口为背景，构图极具冲击力。职业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压低身体，迅速向前突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越过了地上那道最醒目的，区分安全与危险的黄色警戒线。
　　就在她屈膝半跪，镜头稳稳对准前方，准备捕捉那张能成为版面的“决定性瞬间”时--一股强悍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上臂！
　　“唔！”
　　天旋地转间，林晞被这股力道带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相机在胸前剧烈晃动。惊愕与一丝恼怒瞬间涌上心头，她猛地抬头，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却卡在了喉咙里。
　　抓住她的是一股穿着橙色救援服的女人。
　　对方比她高了近半个头，身姿挺拔如寒冬里的白杨，即使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也透着一股沉静如山，不可撼动的气场。她的头盔下，几缕被汗水浸湿的深棕色短发贴在额角，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烟灰，却反而更凸显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利落如刀锋的下颚。
　　最让林晞心头莫名一悸的，是那双眼睛。
　　深邃，冷静，像两口映不出星光的古井，此刻正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急躁，只有一种纯粹的，因被干扰而不悦的审视，以及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退到警戒线之后。”女人的声音透过现场的嘈杂传来，音调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夜风般的冷意。
　　林晞迅速压下心头的不快，深吸一口气，亮明身份：“你好，我是都市报的记者，我在工作，需要记录现场......”
　　“你的工作。”女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地陈述事实，“不包括干扰救援，也不包括在这里送死。”
　　她带着厚重防火手套的手，依旧像铁钳一样牢牢箍在林晞手臂上，那坚定的力道，隔着厚厚的衣物都清晰可辨。
　　下一秒，不等林晞再次开口，女人松开了手，但并非放任。她抬起那只带着烟尘和灼热气息的手套，指向不远处的警戒线，动作干脆，带着一种极致的冷漠和毋庸置疑。
　　“现在，要么自己退出去，”她的目光落在林晞脸上，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只知道添乱的孩子，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林晞的耳膜上，“要么，我‘请’你出去。”
　　那一个‘请’字，被她咬的极重，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和驱赶意味。
　　林晞活了二十四年，性格开朗，人缘极好，从未被人如此直白的轻视和对待过。一股混杂着羞愤的热意“腾”地冲向她的脸颊她张了张嘴，还想据理力争，但女人已经漠然转身，那只刚刚紧紧抓过她的手，随意的挥了一下，像是要挥掉什么麻烦，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被厚重救援服勾勒出宽阔而可靠线条的背影，重新投入那片火光冲天，危机四伏的战场。
　　第一印象：冰冷，不近人情，权威，且极其、极其的讨厌！ 林晞在心里给这个叫“秦队”的女人贴上了标签。

　　后续的救援和清理工作漫长而有序。林晞没再试图上前，她抱着相机，站在寒冷的夜风里，感觉脸上刚才被对方目光扫过的地方，依旧火辣辣地烧着。她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个橙色的身影。

　　她看着那个女人——周围人都称呼她“秦队”——简洁有力地发出指令，协调人员，排查隐患。队员们对她的命令执行得没有半分迟疑，那种信服，是刻在骨子里的。

　　第二印象：专业，可靠，极具领导力。这一点，林晞无法否认。

　　就在救援接近尾声，紧张气氛稍稍缓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发生了。

　　一个被年轻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显然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因为母亲的疲惫换手，不小心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只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旧兔子玩偶掉在了地上。玩偶滚了两圈，停在了一辆消防车的轮胎旁边。

　　小女孩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小手拼命地朝着玩偶的方向伸着。

　　正在指挥收整水带的秦妤动作一顿。她沉默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那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上，又移向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小女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在周围队员和群众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她迈步走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弯腰去捡，而是在小女孩面前，单膝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她与孩子的视线保持了平行。那双刚刚还紧握着沉重水枪、坚定而有力地将林晞拽离危险的手，此刻在面对一个小小的、脏污的毛绒玩具时，却显得异常笨拙和小心翼翼。她伸出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指，非常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玩偶身上沾染的尘土和泥水。

　　做完这个细微到几乎让人忽略的动作，她才捡起玩偶。但她并没有直接递给急切的小女孩，而是递给了旁边满脸歉意的母亲，用那依旧被烟火熏得有些低哑，却仿佛刻意放缓了半分的声音说：

　　“吓到了，洗干净，会好一点。”

　　那一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林晞清晰地看到，秦妤看向小女孩的眼神里，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封般的屏障，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笨拙的温和。

　　第三印象：冷硬、拒人千里的外壳之下，似乎藏着某种意想不到的……柔软？

　　就是这一点点与之前极致冰冷形成的巨大反差，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在林晞心里猝不及防地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那股因被粗暴对待而燃起的怒火，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好奇与探究的冲动。

　　消防车队开始陆续撤离，发出沉闷的引擎声。秦妤拉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指挥车的副驾。

　　就是现在！

　　林晞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勇气，她像一只敏捷的鹿，几步冲了过去，在车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瞬，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秦妤。

　　“秦队长！”她微微喘着气，仰起头，脸上不再是之前职业化的笑容，而是混合着不甘、强烈的好奇与一种下定决心的、明亮而坚定的挑战光芒，“都市报，林晞！报道我会做的——而且，我会再来找你的！希望能约个专访。”

　　秦妤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那张突兀的、洁白的名片，目光掠过名片却没有伸手去接。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声音依旧平淡：“采访需要联系支队宣传科，走正式流程。”
　　说完，她不在给林晞任何机会，转身就要上车。
　　林晞的手僵在半空，但她眼神反而更加坚定。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刹那，将自己的名片飞快地塞进了秦妤那只还带着战场烟尘与灼热温度的手里。
　　“流程我会走，”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不容忽视的执着，“但这张名片，还请秦队长收下。”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将名片扔掉或斥责，也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她只是抬起眼，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眸子，深深地看了林晞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有审视，有被打扰的不悦，有公事公办的疏离，或许，在那深邃的眼底，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被这过分直白甚至有些莽撞的热情迎面撞上时，所产生的细微愕然。

　　然后，在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未解的情绪中，“砰”的一声轻响，车门□□脆地关上，深色的车窗缓缓升起，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消防车驶远，红色的尾灯像几点渐熄的星火，融入沉沉的夜色，连同那个冰冷又矛盾的女人一起，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街道空了下来，只剩下寒风卷着灰烬的气息。林晞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栗色的短发，带来阵阵凉意。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之前被秦屿用力攥过的上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坚定、强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属于火场的独特温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年轻的胸膛里疯狂地交织、碰撞、滋长——有被冒犯的微愠，有对强者本能的欣赏，有记者挖掘真相的探究欲，更有被那瞬间巨大反差所狠狠击中的、名为“心动”的致命悸动。

　　她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燃起了两簇小小的、势在必得的火焰，唇角勾起一个极富挑战意味的弧度。

　　她对着空无一车的长街，像是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一字一句，清晰地低语：

　　“秦妤，你等着。”

　　“我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