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晴日与过往》莳昱

3、青草气息

　　他拎着看起来没什么分量的黑色双肩书包，穿过课桌间狭窄的过道，步伐平稳地走过来，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动作间带起一阵很轻微的空气流动，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种中性洗衣液，混合了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隐约传来。

　　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道不明的，类似雨后青草被折断根茎时散发出的微涩气息，清冷而独特。

　　“你好，我叫江以乐。”

　　在他放下书包，拿出崭新课本的间隙，她再次小声地看向他、主动地自我介绍。

　　尽量不打扰到已经走上讲台、准备开始讲课的数学老师。

　　她觉得作为同桌和班长，有义务让新同学感到温暖。

　　顾南萧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然后，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单音节。

　　“嗯。”

　　算是回应。

　　他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便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摊开的数学课本上。

　　姿态端正，背脊挺得笔直，却无形中散发出一种“请勿打扰”的强烈气场。

　　真是个……奇怪的人。

　　江以乐在心里默默地想。

　　比她想象中还要沉默和封闭。

　　不过，她随即想到，转学生初来乍到，面对全新的环境和不熟悉的同学，大概都会有些不适和戒备吧。

　　或许他只是性格内向，不善于表达？

　　她试图用理解和最大的善意，来化解那丝因被无视而产生的细微尴尬和挫败感。

　　她没有再多想，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公式和符号上。

　　数学老师已经开始讲解上次模拟考试的压轴题，声音洪亮，逻辑严密，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急促的节奏。

　　只是，在专注听课的间隙，她眼角的余光，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瞥见旁边那只放在课桌上、骨节分明且修长、正握着笔的右手。

　　只见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以及他低垂着眼睫时，在挺直鼻梁一侧投下的那道小小的、扇形的阴影，带着一种易碎而专注的美感。

　　数学老师姓赵，是个思维敏捷、语速很快的中年男人。

　　他正激情洋溢地讲解着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与导数结合的综合题。

　　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移动，留下一个个白色的数学符号和蜿蜒的函数曲线图。

　　江以乐收敛心神，强迫自己跟上老师的思路。

　　她理科成绩不错，但面对这种压轴题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偶尔遇到关键步骤会微微蹙眉，然后又全神贯注地听老师的讲解。

　　然而，她的余光总能捕捉到旁边那抹静止的身影。

　　顾南萧也和她一样，坐姿端正地听着课。

　　但他似乎……过于平静了。

　　他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埋头做笔记，只是偶尔在簇新的笔记本上写下几个简洁的公式或关键词，笔迹流畅而略显凌厉。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黑板，眼神专注，却又似乎游离在课堂那股紧张的解题氛围之外。

　　仿佛这些令无数高三学子头疼的难题，于他而言，不过是早已谙熟于心的寻常路径。

　　是因为刚转来，还没适应进度吗？

　　还是他本身就对这些内容掌握得很好？

　　江以乐心里掠过一丝疑惑。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和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中悄然流逝。

　　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如同拉满的弓，弦骤然放松下来。

　　课间。

　　喧闹声、桌椅移动的刺耳声、同学们迫不及待起身活动的谈笑声立刻充斥了原本安静的空间。

　　周晓薇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整个人趴在她的椅背上，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八卦光芒，压低声音对江以乐说。

　　“喂，乐乐，你这个新同桌，好像有点酷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旁边正低头收拾书本的顾南萧。

　　前座的男生张浩也闻声凑了过来。

　　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性格大大咧咧，嗓门也洪亮：

　　“就是，自我介绍就五个字，比咱们校长做报告还精简。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样子。是吧，班长？”

　　他把问题抛给江以乐。

　　江以乐闻言笑了笑，一边整理着刚才密密麻麻的数学笔记，一边用尽量客观的语气说。

　　“可能只是刚来，有点认生吧。大家刚上高一时不也这样？”

　　她试图为新同学解围。

　　“我看不像认生，”

　　周晓薇撇撇嘴，目光又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对议论充耳不闻、正从书包里拿出下一节课课本的顾南萧。

　　“他那样子，更像是……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刚才跟他说话，他都没理你吧？”

　　她指的是江以乐那次小声的自我介绍。

　　“他点头了。”

　　江以乐还是忍不住为对方辩解了一句，虽然那个点头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啧啧，”

　　周晓薇摇着手指，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

　　“我们乐乐大班长人美心善，当然看谁都是好人。不过说真的，他长得还真不错，就是太冷了点儿，感觉靠近他三尺之内都能被冻住。”

　　说完，还夸张地抱了抱胳膊。

　　张浩嘿嘿一笑，接话道。

　　“冷点儿好啊，夏天坐他旁边省空调了。你看他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天然降温。”

　　“去你的！”

　　周晓薇被他逗乐，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

　　“就知道胡说八道。”

　　他们的议论声并不大，但在相对嘈杂的课间环境里，也未必能完全隔绝。

　　然而顾南萧却始终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专注地看着手里拿出的下一节课的语文课本，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议论、探究的目光都与他无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道无形的屏障坚不可摧。

　　江以乐注意到他看的语文课本也是崭新的，翻开的页角平整，没有任何笔记的痕迹。

　　这让她再次确认了他确实是刚转来不久。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放在课桌角落的那本深蓝色封面的英文原著小说。

　　小说的书页边缘有些微卷，与崭新的课本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是经常被翻阅的。

　　这让她心里的好奇又添了一分——在高三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学生连看课外杂志都觉得是奢侈，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小说，还是英文原版的小说？

　　不知不觉，上课铃响了。

　　第二节课是语文课。

　　语文老师是一位风趣幽默、学识渊博的中年男士，姓王。

　　他在上课时，喜欢在讲解古文的时候，穿插一些历史趣闻和人生感悟，课堂气氛通常比较活跃，是高三生活中难得的调剂。

　　今天讲解的是王勃的《滕王阁序》。

　　王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诵着。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特意强调了王勃作此文时怀才不遇的境遇和他乡漂泊、偶然相遇却又各自天涯的感慨。

　　讲解到动情处，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排新来的顾南萧，那眼神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温和的鼓励，仿佛意有所指。

　　有几个心思敏锐的同学也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向顾南萧，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和好奇。

　　但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记录着笔记，笔迹。

　　依旧是那种流畅而略显凌厉的风格，仿佛老师话语中可能存在的暗示与他毫无关联，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记录者。

　　很快，课间操时间到了，同学们纷纷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往外走。

　　教室里的桌椅被碰撞得哐当作响。

　　江以乐作为班长，需要督促大家尽快排队。

　　她站起身，对旁边依旧坐在位置上、似乎对广播操指令无动于衷的顾南萧说道。“顾南萧同学，要去做课间操了。”

　　她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带着提醒而非命令的语气。

　　顾南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水雾。

　　然后他合上手里那本英文小说，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跟在了队伍略显散乱的末尾。

　　操场上。

　　各班队伍在体育老师的哨声指挥下逐渐排列整齐。

　　高音喇叭里传出熟悉而富有节奏的广播体操音乐，响彻整个校园。

　　顾南萧站在队伍里，身姿挺拔，但动作显得有些生疏和僵硬，似乎对这套全国统一的广播体操并不熟悉。

　　他微微蹙着眉，看着前面同学的动作，但他学得很快，只是跟着前面同学比划了几下之后，就大致跟上了节奏。

　　虽然动作幅度不大，有些地方略显敷衍，却也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

　　他做操时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平视前方，眼神空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与周围那些趁机活动筋骨、偷偷说笑打闹的同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以乐站在队伍前面，作为班长，她需要偶尔回头查看班级队伍的整齐度和精神面貌。

　　她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他。

　　阳光下，他的皮肤显得很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与他墨黑的头发和眼瞳形成鲜明对比，带着一种破碎感。

　　初秋的阳光依旧有些热度，一套操做下来，细密的汗水浸湿了他额前过于细碎的黑色刘海，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竟莫名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冲淡了些许他身上的冷硬。

　　做操结束，队伍解散，大家三三两两地往教学楼走，如同退潮的海水。

　　周晓薇立刻挽上江以乐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做操时哪个班谁的姿势最滑稽好笑，哪个男生同手同脚了。

　　江以乐一边听着好友活力四射的吐槽，一边注意到顾南萧又是独自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的边缘，与周围勾肩搭背、笑闹着讨论游戏或篮球的男生们，以及手挽手说着悄悄话的女生们，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就像一个孤岛，沉默地漂浮在喧嚣、汹涌的大海之中。

　　回到教室，是短暂的休息时间。

　　上午的课程还未过半，但紧张的学习氛围已经再次弥漫开来。

　　有一个女生——是学习委员林薇，拿着一道物理竞赛难度的拓展题，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顾南萧座位旁，小声地开口。

　　“顾南萧同学，打扰一下，这道题……你能帮我看看吗？我有点没思路。”

　　顾南萧抬起头，看了那道题一眼，并没有立刻说话，脸上也没有露出被打扰的不耐。

　　他直接拿过女生递过来的草稿纸，目光快速扫过题目，然后拿起自己的笔，在纸上寥寥几笔，写下了几个关键的公式和最终的答案。

　　笔速快而稳定，思路清晰得惊人。

　　整个过程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询问对方是否理解。

　　写完，他将草稿纸递还给那个女生，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女生林薇显然愣了一下，看着纸上清晰却极其简洁、几乎可以算是跳跃的步骤，脸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窘迫还是对解题速度的惊讶。

　　她低声道了句“谢谢”，声音细若蚊吟，便拿着草稿纸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对着那几步关键的提示苦思冥想去了。

　　“哇，他真的好酷啊。”

　　周晓薇再次感叹，这次语气里多了点难以置信。

　　“连话都懒得说，直接用写的。这是惜字如金到一定程度了吧？”

　　江以乐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见过学习好的男生，有的乐于助人，滔滔不绝地讲解，享受为人师的成就感；有的则带着几分傲气，对简单的题目不屑一顾。

　　但像顾南萧这样，用行动直接解决问题，干脆利落，却吝啬到连一个字的解释或客套都不愿意给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这与其说是骄傲，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对无效社交的摒弃。

　　“不过，他解题速度真的好快。”

　　江以乐看着林薇正对着草稿纸若有所思、时而恍然大悟的表情，轻声说道。

　　“那题我看过，是物理竞赛的预选题，挺难的。”

　　“看来是个真学霸无疑了。”

　　周晓薇总结道，语气带着点调侃。

　　“就是这性格……唉，白瞎了那张脸。以后谁想问他问题，都得自带翻译器，专门翻译他的‘无声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