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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惊涛骇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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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宗里。
青玉飞剑带来的讯息在指尖碎成流萤。
易桓杉正于竹林旁,用一方雪缎拭剑。
听闻普济门程雾潇硬撼“大裂分云”剑罡、且以丹药“横扫千军”的事迹,他拭剑的玉白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划过冰凉的剑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
“哦?”
他温润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如同清风拂皱静湖。
“倒是个……有胆色的,像是木见秋能教出来的!”
唇畔那抹常年噙着的温柔笑意,此刻更深了些,眼底却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眸光流转,落在脚边,祁安之小小的身子正埋在剑谱里打盹,粉嫩脸颊沾了两片草叶,像只懵懂的花猫。
易桓杉笑意越发柔和,却似藏了细小的钩子。他轻轻蹲下身,温言道。
“安之,听到了吗?隔壁普济门出了个小妖怪,骨头硬得很,挨揍还能请人吃糖豆呢。”
小家伙惊醒了,迷瞪着眼眨巴几下,粉雕玉琢的小脸腾地涨红。
“哼!”
祁安之猛地甩头,试图甩掉草叶却糊了满脸。
“什么小妖怪!我……我明天就去把她的糖豆抢光!我也能挨!更……更能打!”
他气鼓鼓地挥着拳头,笨拙又傲娇,浑然不觉师兄眼中的笑意已化为促狭的星芒。
问剑宗的竹露尚在记忆里微凉,景致倏忽流转,赤金霞光已笼罩凤凰山庄的千年梧桐。
涅槃气息蒸腾,梧桐叶如同燃烧的金箔,空气里弥漫着炽烈与亘古并存的馨香。
梧桐树下,暖玉棋枰散落着几枚未尽的残局。
凌少宫坐在流光溢彩的霞云软榻上,指间一枚赤玉棋子缓缓转动。
传讯玉符碎裂的光点如萤火消散于他掌心。
一双的金瞳映出“程雾潇硬撼傅轩安剑罡”的字样,波澜不兴。
“哦?”
他喉间逸出单音,如同轻抚过古琴的尾弦,沉稳得近乎漠然。
“普济门新出了一株……带刺的苗?”
凌少宫指尖微抬,赤玉棋子稳落棋枰一点星位,仿佛那则搅动玄天风雨的消息,其分量尚不足以偏移他棋盘上一颗闲子。
“骨韧,气锐……也算别致。”
他唇角勾起极淡弧度,是阅尽千帆后对一点意外微澜的漠然品评。
凤栖高梧,蝼蚁之争,纵有悍勇,不入法眼。
凤凰梧桐的清浅火意尚未散尽,入眼,已是九朝仙宗夜露寒凉的后山琼台。
月落参横,清辉洒在冰冷的寒玉棋盘与孤悬的古松上。
宋梧生一身云纹素锦,立于寒玉案前。
当传讯灵光映出“程雾潇硬撼傅轩安剑罡得平局”的字样时,他正在指间把玩一枚流转清灵丹气的“聚星凝华丸”。
那清隽骄矜的面容,在看清内容后,如同被霜气骤然冻结。
指腹间的灵丹悄然滞空。
一丝难以置信掠过眼底,随即被更浓重的、如同被冒犯了似的不屑与讥诮取代。
“呵,离开了九朝仙宗的灵脉滋养……”
他薄唇轻启,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冰凉尾调,如同薄刃刮过冰面。
“倒学会了乡下野修搏命的粗鄙功夫?硬撼剑罡?吞药如泥?”
他微微昂起线条优美的下颌,眼神斜睨着普济门方向那片虚无的夜色,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尘土。
“终究是野性难驯,污了我九朝门楣的清誉,如今倒在外头撒泼出风头……竟也成了精?”
那语气是十足十的居高临下,仿佛程雾潇这点“成就”,不过是离了他九朝灵土后、在污泥里挣扎出的低劣表演,不值入眼,徒增笑料。
一旁的沈应啼闻言也是惊奇。
“程师姐……想必是得见秋姐姐教导……不过,如此行径,真是有损见秋姐姐的颜面!”
宋梧生并不接话,只是悠悠看向远方。
四游宗,翠微居暖阁内氤氲着清淡药香。
木见秋目光落在传讯玉简最后的“丹药尽服、庄长老判平”几字上,指尖在温润的玉竹笔搁上轻轻一捻,那微小的动作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雾潇……总是这般不管不顾地拼……”
“幸好丹药备足了……”
“姐姐!”
清朗带笑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少年般的明快,却又有种刻意涂抹的粘稠。
强行压下了破关煞气的木听冬,已换上了一身月白常服,乌发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着,笑意盈盈地踏入暖阁,仿佛只是日常请安。
“听冬?不是闭关了吗?怎么这时候出来了?坏了根基怎么办?”
木见秋看到木听冬既震惊,又担心,慌忙上去输灵,平稳了木听冬的气息。
“听说姐姐来了,我那点子微末关隘,横竖也冲不过去,便想着不如出来沾沾姐姐的仙气,定然大有益处!”
木听冬自然地挨着木见秋坐下,广袖扫过矮几。
“哎呀!”
玉简被他的袖缘不小心带落,无声滚入铺着厚重锦毯的地面。
“瞧我!毛手毛脚的!”
他弯起那双桃花眼,笑容明媚得晃眼,毫无诚意地嗔怪自己。
甚至亲昵地拈起一块案上碟中精致的松露灵糖塞入口中。
“唔,真甜!”
他含混不清地称赞,像只讨赏的小兽,目光却粘着木见秋的脸,将她方才那一瞬间因玉简内容而微蹙的眉峰,连同那丝尚未完全敛尽的忧色尽收眼底。
那刺目的关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木见秋丝毫没有察觉,随意将玉简捡起收好,又起身倒了一杯清茶。
“不要紧……你这么早出关,身子受得了吗?”
“姐姐来了,我总要出来看一眼!反正也是师尊逼我闭关的!”
木听冬仍旧不在乎。
木见秋只好又拿出一瓶丹药,面上带笑,颇为无奈。
“你先收着吧,我本来想着等过两天再炼一些新的给你……如今看来,怕是没那个时间了!”
木听冬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住一般,依旧维持着温软的弧度,但那笑意却未能抵达眼底深处。
他正欲拈起另一枚松露灵糖的指尖,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
茶水氤氲的湿气还粘在木见秋的衣袖上。
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木见秋身上移开,几个呼吸后,又抬起眼睫,望向木见秋。
那双原本刻意盈满亲近的桃花眼深处,暗流翻涌。
他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用一种过分轻快、甚至带着些许少年人撒娇意味的语调试探性地问道。
“姐姐……是不是要回普济门了?”
声音尾调扬起,竭力装出不经意的闲谈。
木见秋的目光终于从遥远的思绪中收回,视线落在他脸上。
她并未细究他语气里的微妙,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本来这一趟我就是带着其他弟子来的,把人带过来了,也就该走了……”
回普济门?
这还真不一定。
“我每月送来的东西你都有收到吧?”
木见秋见木听冬只是低头并不回答,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木见秋终是放缓了神色,倾身向前,伸出微凉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拂去了他发梢间沾染的一粒细小尘埃。
那久违的、带着亲昵意味的触碰让木听冬全身微微颤抖。
他眼底翻涌的晦暗狂澜瞬间被强行按捺下去,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渊,表面泛起涟漪,内里却更激荡。
他贪恋这份只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温存,恨不得立刻攥住那只手,嵌入骨血。
“听冬。”
木见秋声音清泠依旧,却带了一丝能被他捕捉到的温度。
“此间寒气未散,闭关冲击境界,最忌心浮气躁。”
“莫要再强行中断了。”
木见秋收回手,指尖却无意间轻轻拂过他因用力过度而略显僵硬的肩头。
木听冬感受着肩头那转瞬即逝的轻触,像久旱逢霖般汲取着这细微的暖意。
他迅速调整呼吸,脸上漾开一个如春雪初融般更显明媚的笑容,甚至还故意眨了眨眼,半真半假地撒娇道。
“知道啦!”
“姐姐好偏心,对我就只惦记着修行!”
“方才看传讯玉简时那么出神,定是普济门那位……嗯!很‘厉害’的小师妹有要紧事吧?”
那“厉害”二字被他咬得略带俏皮,仿佛只是孩童天真的好奇,眼底却闪过一丝极力掩藏的冰冷针尖。
木见秋只当他少年意气地胡乱玩笑。
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得可见的揶揄。
“哎呀呀!怎么闻着这么苦?莫不是哪儿的黄连又成了精?”
木听冬立刻夸张地做出一个苦脸,还配合地“哆嗦”了一下,引得木见秋眼底那点笑意深了些。
暖阁内,似乎洋溢着难得的、一丝久违的、表面和煦的姐弟温情。
木见秋见他那副夸张模样,眼底漾开一丝笑意。
她抬手,食指指尖轻轻点在他因憋笑而微鼓的脸颊肉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如同小时候无数次敲醒他调皮时分。
“甜糖吃多了腻牙。”
她声音清浅,却不容敷衍,收了那点玩笑。
“再拿境界玩笑,就把黄玉髓给你换成三年份的黄连苦胆。”
木听冬被那一点之下,乖觉地收了玩笑姿态,顺势微低了头,仿佛在承受姐姐的爱的训诫,眼底却贪恋那触碰的温度。
木见秋面色微凝,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轻声道。
“每月送给你的东西,记得用,莫要舍不得。”
她指尖似乎有片刻犹豫,最终还是落到他微凉的衣袖上,极轻地拂过一道因方才“失手”泼茶而未能拭尽的水渍痕迹,灵力输出,水渍便被烘干。
“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写信来,我替你备齐送来。”
这细致的嘱咐与那指尖拂过的、几乎能算作安抚的触碰,如同暖流滑过木听冬冰封的心底。
他享受着这独属于他的垂询,眼底深处翻涌的黑暗都被被蒙上一层暖色的薄纱。
“知道啦!”
“姐姐送的东西……”
他抬起脸,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声音带着雀跃的温软。
“我都整整齐齐供在寒玉案头呢!”
“哪里舍得‘用’呢?”
“瞧着就欢喜了!”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木听冬依恋的眉眼和袖底无声紧攥的手上,将那份表面和谐下的粘稠独占欲与对姐姐即将离去、关怀将被“分享”的隐晦不满,一并揉碎在光与影的交界里。
只余木见秋眼中那点对他依赖姿态的最后温软轻叹。
静寒潭的寒流终究会将他重新包裹,这点暖意,会是他熬过彻骨孤寂时唯一的甘美毒药。
他沉浸在这份美好里,自然不曾发现木见秋略显苍白的脸色与并不平缓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