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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2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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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溪的工作室总是弥漫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泥土气息、矿物颜料的微香,以及某种需要极静心神才能捕捉到的、时光沉淀的味道。
她正俯身于工作台前,指尖捏着特制的细针笔,在一件清代青花瓷瓶的碎片边缘,小心翼翼地涂抹着粘合剂。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一些,就会惊扰了这跨越百年的脆弱对接。
窗外是城市的喧嚣,但那些声音传到这里,似乎都被这满室的古意和专注过滤得模糊而遥远。
灯光柔和地洒在瓷片断口上,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也照亮了她鼻尖上沁出的细微汗珠。
这是她的一方天地,在这里,破碎可以被修复,残缺可以重获完整,时光的伤痕可以被耐心与技艺温柔地覆盖。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起了门口风铃一阵清脆的叮咚声。
林溪没有抬头,能不经预约直接进来的,只有苏晴。
果然,苏晴风风火火地冲到工作台旁,人未至,声先到:
“溪溪!你还在捣鼓这些瓶瓶罐罐呢?快看看这个!”
她说着,就把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林溪眼前。
林溪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晴晴,我说过很多次了,工作的时候……”
“知道知道,不能打扰嘛!”
苏晴抢白,但语气里的兴奋劲儿丝毫未减,
“可这次不一样!是周砚!你家周砚又上‘热搜’了!”
林溪微微一怔,接过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本地生活类公众号的文章,标题颇为耸动
——《直面生命终点:一位年轻殡葬礼仪师的‘修复’哲学》。
文章配了几张周砚工作时的侧影或背影照片
(显然经过了单位和本人同意,并且规避了任何不敬的角度),
文字则详细记述了他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所做的关于现代殡葬技术与人文关怀结合的分享。
文章中引用了周砚的几段话:
“我们修复的不仅是逝者的容颜,更是生者心中的缺憾与伤痛。”
“死亡不是生命的敌人,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尊重死亡,就是尊重生命本身。”
“技术的尽头是共情,专业的极致是人文。”
文章下面的评论区异常热闹,与以往偶尔出现的猎奇或歧视言论不同,这次绝大多数是正面评价。
【看哭了,原来这个行业这么神圣。】
【这个小哥哥说话好有力量,三观太正了!】
【之前还觉得这职业吓人,现在只剩下敬佩。】
【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导师吧?比某些只会哗众取宠的明星强多了。】
【听说他女朋友是那个非遗修复师?天,这是什么灵魂契合的神仙情侣!】
...
林溪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底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暖流和骄傲。
她就知道,他身上的光,终究会被更多人看见。
苏晴凑过来,指着那条关于“神仙情侣”的评论,挤眉弄眼:
“看见没看见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和周砚,那就是天生一对,专治沈言澈那种浮夸油腻!”
听到沈言澈的名字,林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把手机递还给苏晴:
“砚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并且一直坚持的事情而已。”
“所以才更可贵啊!”
苏晴双手捧心,一脸崇拜,
“在这种话题下都能靠实力和内涵圈粉,简直是对沈言澈那种靠资本和热搜堆出来的流量的降维打击!”
林溪摇了摇头,不想再谈论那个名字。
她重新拿起针笔,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青花碎片上。
修复工作需要绝对的专注,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影响手下细微的力道。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方才因苏晴带来的、关于外界纷扰的思绪摒除出去。
苏晴见她重新进入工作状态,也知道不宜再打扰,便自己窝到旁边的沙发上,刷着手机,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或是义愤填膺的嘟囔,自顾自地扮演着网络世界的前线哨兵。
工作室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笔尖轻触瓷片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隐约的车流声作为背景。
时间在指尖悄然流淌,那件破碎的瓷瓶在林溪手下,正一片一片地找回它曾经的轮廓。
就在她准备进行下一片关键部位的拼接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震动声打破了寂静。
林溪瞥了一眼,是周砚打来的。
她戴上蓝牙耳机,接通了电话。
“喂,砚?”她的声音带着工作时特有的轻柔。
电话那头,周砚的声音传来,依旧是他特有的平稳语速,但林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溪溪,在忙?”
“嗯,在修复一个瓶子,快到关键步骤了。怎么了?你声音有点不对。”
“没什么大事。”
周砚似乎在选择措辞,
“刚接到一个比较特殊的 case。一位年轻人,意外去世,面容受损比较严重,家属情绪非常激动,恳求我们……尽力恢复他安详的样子。”
林溪的心轻轻一沉。
她虽然早已接受并尊重周砚的职业,但听到“面容受损严重”这样的字眼,联想到他即将面对的工作场景,心里还是难免会有些发紧。
“很……棘手吗?”她轻声问。
“嗯,挑战不小。需要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今晚估计要熬夜。”
周砚的声音里没有畏惧,也没有过度渲染,只有一种基于专业的冷静评估,
“我可能需要留在单位。你晚上自己回家,锁好门,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你不用担心我。”
林溪立刻回答,心里那点因为工作内容而产生的不适,迅速被对他的心疼和担忧取代,
“你……你也别太累着。”
“好!”周砚应道,语气柔和了些,
“对了,我早上出门前煲了汤在厨房,你回去热一下就能喝。记得按时吃饭。”
即使是在面对如此艰难工作的时刻,他依然惦记着她的晚餐。
这种浸润在日常生活细节里的关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林溪感到踏实。
“知道啦。”林溪心里暖融融的,
“那你先忙,注意休息。”
结束通话,林溪看着工作台上刚刚拼合的一处裂缝,忽然觉得手中的粘合剂有了更沉重的分量。
她修复的是器物,而他面对的,是曾经鲜活的生命,是生者最后的不舍与寄托。
“周砚打来的?”苏晴探过头问。
“嗯。”林溪点点头,简单说道,
“他今晚加班,有个比较难的修复工作。”
苏晴“哦”了一声,她大概能猜到所谓的“修复工作”指什么,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感叹了一句:
“你家周师傅真是不容易。”
林溪深以为然。
她重新投入工作,但心境却与之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之前是纯粹的沉浸,现在却仿佛能隔空感受到另一处空间里,周砚所面临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溪高效地完成了瓷瓶主体的拼接。看着那一道道精心对接、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裂纹,她长舒了一口气,一种创造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但周砚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这个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牵动着她的心绪。
看看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她收拾好工作台,对还在刷手机的苏晴说:
“走吧,收工了。”
苏晴伸了个懒腰:
“总算好了?我都快饿扁了。”
两人锁好工作室的门,走到楼下。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浮躁。
“我送你回去?”林溪问道。
“不用不用,我叫了车,马上到。”
苏晴摆摆手,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说真的,溪溪,经过这么多事,我是越发觉得周砚这人靠谱。
你看,遇到这种事,他第一时间是通知你,让你安心,还惦记着你吃饭。
哪像某些人,除了会对着镜头哭唧唧卖人设,还会干嘛?”
林溪知道她又开始拉踩沈言澈,无奈地笑了笑:
“行了,车来了,快回去吧。”
送走苏晴,林溪却没有立刻回家。
她站在街边,犹豫了片刻。
周砚的单位离她的工作室并不算太远,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还在忙碌。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去看看他,哪怕只是在外面等他一会儿,或者……只是离他近一些。
她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可能会打扰到他。
但那种想要靠近、想要分担(哪怕只是心理上的)的渴望,让她最终还是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殡仪馆的地址。
夜晚的殡仪馆,比白日更添了几分肃穆与寂静。
高大的建筑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轮廓,只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黑夜中守候的眼睛。
林溪付了车钱,站在大门外,夜风吹得她有些冷,她裹紧了外套。
她并没有进去的打算,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进去。
她只是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靠着围墙,默默地望着那栋亮着灯的建筑。
她知道,周砚就在其中的某一盏灯下,正用他的专业和耐心,抚平一个家庭最深的创伤。
就在这时,她看到侧门打开,几个人影走了出来。
借着门口路灯的光,她认出其中一位是穿着深色西装的老王,周砚的那位同事。
另外几位,看样子是家属——一对相互搀扶、步履蹒跚的中年夫妻,和一位被他们扶着的、哭得几乎站不稳的老奶奶。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溪也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悲痛。
那位老奶奶突然挣脱了搀扶,朝着门内就要跪下去,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儿……让我儿能体体面面地走啊!我给你们磕头了!”
老王和那对中年夫妻慌忙上前扶住她,阻止了她的动作。老王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安抚:
“老人家,您别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周礼仪师他……他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
老奶奶泣不成声,
“我看了,我看了……
我儿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啊……
我心里……
我心里好受多了啊……”
那对中年夫妻也红着眼眶,不断向老王道谢。
林溪站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
夜晚的寒风吹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心脏被眼前这一幕紧紧攫住,酸涩难言。
她听不清老王后面又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几位家属在老王的安抚下,一步三回头,哭哭啼啼地、相互搀扶着渐渐走远。
他们的背影在空旷的夜色里,显得那么无助,又因为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而透出一丝微弱的力量。
林溪的视线模糊了。
她终于亲眼看到了周砚工作的另一面——不仅仅是面对死亡与破碎,更是如何在绝望的废墟上,为生者搭建起一座通往告别的、带着尊严与温度的桥梁。
她之前所有的认知,都停留在理论层面。
她知道他的工作有意义,知道他被人需要,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了家属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感激,她才真正触摸到了这份工作的内核。
那不是简单的“整理遗容”,那是用最专业、最细致、最富有人文关怀的方式,去缝合生者破碎的心,去赋予生命最后的尊严,去完成一场庄重的告别。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不是为了悲伤,而是为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感动。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接通。
“溪溪,睡了吗?”周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温和。
“还没。”
林溪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平复了一下,
“你……忙完了?”
“嗯,刚结束。效果还算理想,家属……情绪也稳定了一些。”
周砚似乎察觉到了她声音的异样,
“你怎么了?声音好像不对。”
“没什么,”林溪望着那扇还亮着灯的侧门,轻声说,
“就是……突然很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周砚的声音更柔了几分:
“我也想你。我这边收拾一下就能走了,要不要……我去工作室接你?”
“不用了,”林溪立刻说,
“我已经在家附近了。你直接回家吧,我给你热好汤。”
“……好。”周砚没有多问,只是应道,
“那我尽快回来。”
挂断电话,林溪最后看了一眼那栋肃穆的建筑,转身融入夜色,朝着他们共同的小家走去。
她的脚步不再犹豫,充满了坚定。
...
回到家,她打开灯,温暖的灯光瞬间驱散了夜色的清冷。
她走进厨房,打开灶火,将周砚早上煲好的汤小心地加热。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物温暖的香气,与工作室里的古朴气息,以及刚才在单位外感受到的肃穆悲怆,形成了奇异的交织。
当她听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时,汤刚好温热。
周砚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眉宇间却依旧沉静。
他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端着汤碗的林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回来了?”
林溪走上前,将汤碗递给他,
“快趁热喝点!”
周砚接过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带着夜深的微凉。
他没有立刻喝汤,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探究,有关切。
林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
她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心,然后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抱住了他。
周砚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空着的那只手回抱住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
“怎么了?”他低声问,声音在她的发丝间有些闷。
林溪把脸埋在他带着淡淡消毒水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工作场所的特殊气味的西装外套里,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砚,我以前知道你的工作很有意义,但今天……我才真正懂得。”
周砚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没有说话。
屋子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那碗温热的汤缓缓升腾的、带着烟火气的白雾。
破碎的与完整的,死亡的肃穆与生命的温暖,
在这一刻,在这个亮着灯的小小厨房里,达成了某种深刻的和解与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