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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光明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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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海市的繁华与喧嚣随着楚元朗的转身,逐渐模糊在阴影中,他走入一条背光的小巷。
这里的路面粗粝而原始,墙角渗着黏腻湿滑的不明液体。微弱的腐败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昭示着他即将进入真正的“海底”。
楚元朗的身形完美地笼罩在阴影中,他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在脑海中飞速勾勒刚才走过的路线,标注出可能的监视点与逃生路径。
无论是城主府的卫兵,还是另外两股不明势力的眼线,都被他轻松甩在身后。
此时他已换了身行头,面容也做了更改,配合上他惯常冷漠犀利的神情,叫人望而生畏。
即使他前世从未来过琉璃海市,但前世磨砺出的,对阴影本能的适应,比任何法术和技巧都有用。
他需要情报。
从官方渠道和光明之下的交易中,永远只能得到被粉饰过的答案。
真正的秘密,藏在淤泥里。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浪花与鳞片的徽记,摩挲着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却没有戴上。
这东西在某些场合是有效的通行证,在另一些场合则是靶子。
他需要更低调,更有效的身份。
半个时辰后,楚元朗出现在一家名为“碎星厅”的地下赌场后院。
这里除了金银,什么都赌:信息、赃物、姓名……
劣质的烟草燃烧着,令人作呕的烟雾充斥其间,无限放大人的欲望。
楚元朗没有浪费时间在试探上,他径直走向后院的管事海妖。
“找「暗流」的人。”楚元朗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超越年龄和阅历的冷硬。
那海妖体型魁梧,态度散漫,
“什么流不流的,听不懂。要玩进去玩,不玩滚。”
楚元朗眉尾挑起,一枚灵石无声地滑入对方粗糙的掌心。
“不是找你打听「暗流」,是让你给「暗流」带句话——「祭品」想知道,谁动了不该动的「月亮」。”
「祭品」是他临时想出的代号,足够神秘而引人遐想。至于「月亮」,在这琉璃海市,指向性足够明确。
管事海妖捏了捏手中灵石,脸上暗蓝色的鳞片微微翕动。他打量着眼前的人,在心中评估风险与收益。
“等着。”
他最终吐出两个字,转身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楚元朗耐心等待着,神识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
赌客们的只言片语、酒保和熟客的闲聊、警戒巡逻的规律,各种零碎的信息在他脑中拼接:
“城主府最近查得紧……”
“那几个戴徽的,最近蹦跶的厉害,真当海市是他们祖传的了?”
“「潮声会」最近发达了呀,出手可阔绰不少!”
“哼,镇海宗的那些鲨鱼,闻到腥味就甩不掉了……”
潮声会,正是那枚浪花鳞片徽记代表的、自诩海市原住民,强调独立自由的派系。而他们的“发达”和明珠失窃的时间点微妙吻合。
至于镇海宗……楚元朗记得前世入魔后,有几个宗门频繁和魔族冲突,镇海宗就是其中之一。
片刻后,海妖管事回来,带给他一片携带海藻腥气的黑色贝片。
“「暗流」的「老锚」愿意见你。地址在里面。小子,规矩点。”
“多谢。”
楚元朗接过贝片,神识一扫,记住地址,贝片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他没有立刻前往,而是又花了些时间,用类似的手段,在不同的底层情报贩子那里,交叉验证了关于“潮声会”近期异常动向的消息,并锁定了几个可能知情的小头目。
最终,他选好目标,一个在潮声会外围,负责几条街区保护费征收的小头目。
此人嗜赌,最近又输了一大笔钱。
当楚元朗在堆满废弃养殖笼的偏僻角落,堵住这个骂骂咧咧、正准备筹钱翻本的人时,对方甚至没反应过来。
厉晴剑依旧在他手中,但楚元朗没有动用它,甚至没有使用明显的灵力。
他如鬼魅般贴近,一只手封住对方命脉,另一只手铁钳般扣住对方脖颈,将其狠狠按在礁岩墙壁上。
“我问,你答。”楚元朗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乌黑的瞳色在阴影中无情而冰冷,“多说一句废话,断你一条经脉。”
那人起初还惊恐地试图挣扎,却发现扣住自己的力量大得惊人,更有阴寒暴戾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是,是上面的大人物决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声音颤抖,在极致的恐惧下,变得语无伦次。
“明珠在哪?”楚元朗手上加了一份力。
“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听说是……是为了阻止城主和镇海宗的合作!明珠只是被,被暂时保管起来,等合作黄了,自然会……会找回来!”
“保管在谁手里?”
“不,不清楚……可能是会长,也可能是「隐修会」的那群疯子!他们更极端!”
“隐修会?”楚元朗捕捉到一个新名字。
“是,是一群更古老的家伙,藏在暗处,连我们会长都要避让他们……他们觉得和任何外界势力合作都是玷污……啊!”
楚元朗得到了需要的信息,利落地将对方放倒,像处理垃圾一样将对方丢到养殖笼中,走之前不忘清除他的这段记忆。
封魔古镇一行,他收获的不仅是对于自身命运,以及世界本身的了解,还有切实的力量,以及来自远古魔神的认可。
他发现自己可以比前世更自如地运用体内的混沌源力,而不会反受控制。
楚元朗的身形和思绪都隐没在阴影中,整理着已知的情报:
沧海月明珠失窃,是为阻止琉璃海市和镇海宗的合作。
主要执行者为“潮声会”,明面上的激进派;背后可能潜藏的参与势力为“隐修会”,更极端的保守派。
如今明珠处于被保管的状态,没有被销毁或者运走,说明事件还有转圜的余地,对方意在施压。
整个过程,他凭借对黑暗规则近乎本能的直觉、高效冷酷地实干家作风,在极短时间内,成功从一团乱码中理出清晰的线头,锁定关键目标。
楚元朗抬头,透过交错嶙峋的礁石缝隙,看到琉璃穹顶之下,与自身所处世界截然不同的,幻梦一般的彩色繁华。
他心中隐隐一动。想要守护光彩下的人,就必须潜入这片阴影。
他转身走进黑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无声无息地向「老锚」提供的地址潜行而去。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
琉璃穹顶之下,光彩流溢。
柳明荣与晏秋并肩行走在珍珠贝母铺就的街道上,周遭是鲜艳的珊瑚建筑与熙攘往来的人群,光怪陆离,宛如幻梦。
“柳长老请看,”晏秋用扇指向远处一群佩戴浪花鳞片徽记、神情倨傲的海妖,
“那便是「潮声会」的成员。他们坚信自己在捍卫海市的纯粹与自由,如同井蛙维护其方寸井口,以为那便是天的全貌。”
他轻笑一声,摇动折扇,“可见,认知的边界,往往比现实的疆界更令人画地为牢。”
柳明荣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语气温和:“所见即世界,亦是牢笼。”
“妙论。”
晏秋颔首,引导柳明荣拐过一条街道,两侧发光植物摇曳芳香,
“不仅是他们,海市有诸多势力。藏得更深的「隐修会」,秉持着更为极端的净化理念。城主府对此,多是默认,甚至纵容。有时我不禁想……”,他话锋一转,带着哲人的审度,
“并非是城主府在驾驭海市这头巨兽,而是海市自身的选择与惯性,推动城主府前行。个体意识,在旁大的集体潜意识与历史惯性面前,往往渺小得可怜。”
他们途径热闹喧嚣的环形广场,舞池中光影交错,人群中蛰伏着危险的气息。
“海市纳百川,容万类,修士、海妖、亡命徒……在此皆有一席之地。”晏秋的声音融入周遭的嘈杂,又清晰可辨,
“表象的绝对包容,往往意味着底层规则的绝对冷酷。光明之下的阴影,因其‘合法’的存在,反而更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晏秋自然地引入局势:“沧澜君引入镇海宗,是试图以外部,强力扭转渐趋失控的内部惯性。而镇海宗,其扩张本性,潮汐般自有引力与规律。
“反对者恐惧的,并非某各宗门,而是自身命运轨道被强行偏转的未知。
“这盗窃之举,看似针对外敌,实则是内部惯性对变革的剧烈反弹。”
柳明荣沉默着倾听,见到晏秋的那一刻,或者说和这人对视的那一瞬,他就有预感:晏秋也好,城主也好,早就对明珠失窃的原委有所猜测。
晏秋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城主府宁愿一直拖着,弃阵法于不顾,也要等玄霄宗,强大中立的第三方势力介入,调和内部冲突。
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恐怕会给宗门带来不好的影响。
他突然想到缪冬青,这位长老不会是因为怕麻烦才找借口走的吧?不会吧……?
晏秋继续说着,他看向柳明荣,似随口一问:
“柳长老,你认为,当固有的轨道即将驶向深渊,是应不惜代价修正轨道,哪怕只是延缓末路,还是索性摧毁整个路径系统,哪怕前路混沌未卜?”
柳明荣略一抬眼,目光穿过琉璃穹顶,凝视更深邃的黑暗。
“若轨道本身即是错误,指向的终局皆是牺牲,那么修正不过是自欺欺人。唯有另辟天地,重定经纬。”
“长老之心,果然非拘泥于一时一地者。”他赞道,眼中是极难觉察的触动,语气却无波澜,“我见过太多人在旧轨上狂奔,直至车毁人亡,也不愿抬眼看看是否有别的路。”
这时,两人恰好走到一处安静的观景平台。平台延伸至穹顶边缘,之外是无声游弋的巨型发光水母,还有更远处令人心悸的深海黑暗。迷离奇幻的光彩在平台上交织流转,营造出近乎抽离又与世隔绝的静谧氛围。
晏秋停下脚步,凭栏而立,凝望吞噬光线的深海,声音变得空远:
“柳长老,不瞒你说,我期待与你一见,已许久。”
他侧首,唇角微扬,一双桃花眼中流出倦意,
“心中积攒了许多无解之问,思来想去,或唯有柳长老可与之一论。”
柳明荣心念微动,某一瞬竟同步到无尽的孤独。
“愿闻其详。”
“譬如,”晏秋用折扇轻叩透明穹顶,指向那幽暗无声的世界,
“你我立足于此,受这琉璃屏障庇护,得以在此品评风云。
“可柳长老是否想过,这隔绝海水的安宁,是否也隔绝了真实的压力与流动?
“我们习惯了内里被规划的光影,是否会忘记,外界看似无序的黑暗,才是孕育万物的本源?”
他的话语水流般轻柔,看似毫无目的,却蕴含着方向。
“更甚者,”他继续道,看向穹顶上方作为替代光源、零星分布的珠子,
“这琉璃穹顶,这满城光华,其存在本身,不需要代价吗?
“晏某曾游历四方,见过一种奇特的共生:海底植物为小鱼提供庇护,而小鱼的存在,亦是植物维系自身生机不可或缺的一环。
“若有一日,植物认为维系此等关系的代价过高,或小鱼不愿再囿于方寸之地,这看似稳固的共生,是否便到了重新审视的时刻?”
柳明荣金色的眼眸微微闪动。
晏秋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掀起的涟漪精准触及他从封魔古镇带出的,关于循环与牺牲的沉重思考。
他沉默片刻,方缓声道:
“若共生变为单方面的汲取,庇护成为永恒的桎梏,那么打破此种关系,并非背弃,而是各自寻求更广阔的天地。即使前路混沌,也胜过在精致的牢笼中窒息。”
晏秋静静地凝视着他,脸上惯常的、仿佛对万事万物都隔着一层薄雾的笑意,悄然淡去。
柳明荣没有注意到,晏秋眼底深处的细微波澜。那是在漫长的孤独观测后,终于捕捉到预期之中,又超出预期的回响时,流露出的复杂神情。
“很深的见地。”他最终轻声说道,语气中却带着千钧重量,仿佛完成了某种确认。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无边无际的、象征着混沌与源初的深海,似是无意地低语。
“如此看来,眼前这一场明珠失窃的风波,倒像是一场对于海市共生逻辑的叩问。有人想找回过去的光华,延续既定的秩序,而有些人,在探寻一种可能,是否存在另一种,不再需要将全部光华系于一珠的…照明方式。”
晏秋不再多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即兴的感怀。他轻松转换话题,恢复向导的从容:
"案发的核心区域就在前方。我们边走边看。这一路倒是排除了几个看似合理,实则南辕北辙的探查方向,说来也颇有趣。"
他迈步前行,被周围的光源照出无数个影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
他没有回头,那片蕴含无限隐喻的深海被他留在身后,他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