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横天·初啼 ...
-
沉星河湾的夜,是被揉碎了的星河,懒懒地泼洒在墨色水面上。灵雾如纱,在水波间浮沉流转,将星辉月光滤成一片氤氲的梦。水底,墨玉般的水草在潜流中慵懒摇曳,吞吐着稀薄的灵气,也掩盖着无声的猎杀。
在这片静谧杀机之下,无数河蟹遵循着亘古的本能,嵌在泥沙与藻丛的缝隙里,汲取微末灵气,躲避天敌,等待着或许永不会到来的开灵化形之机。
然而,总有一丝微弱的“不同”,潜藏在生命的洪流中。
谢杭,便是这“不同”。
她将自己嵌在一丛最为茂密的铁骨藻底下,并非随意选择。此地水流看似平缓,实则暗合某种韵律,水灵之气较之别处,精纯了微不足道的一丝。这非她刻意探寻,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趋向——如同飞蛾趋光,她对水中那些更为稳定、更为“干净”的灵机,有着天然的亲和。
她的甲壳,并非同类常见的青黑或褐色,而是在幽暗水底,隐隐泛着一层极难察觉的、温润内敛的青金色泽。这并非后天修炼所致,而是与生俱来。甲壳的纹路也更为细密、玄奥,仿佛天然铭刻着某种未成型的道纹。这身与众不同的甲壳,让她在幼年时便显得“不合群”,却也让她能更有效地汲取、储存灵气,远比同类更快地触及了那层化形的壁垒。
七日之前,那场撕心裂肺、意识在混沌与清明间挣扎的痛苦,便是打破这层壁垒的代价。再醒来时,坚硬的甲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柔软得令她心慌的皮肤,以及一副直立行走的、陌生的躯体。
化形,于水族而言本是梦寐以求的机缘,意味着脱去蒙昧,踏上仙途。
但谢杭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以及一种深植于灵魂的、对失去甲壳的不安。河湾里那些曾经需要忌惮她双螯的家伙,如今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掂量“食材”的冰冷审视。她凭借化形后唯一保留下来的、那层源于本命甲壳的无形灵障,以及一种独特的、近乎平移的沉稳移动方式(她称之为 【旁行】),才数次躲过杀身之祸。
水波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带着猎食者特有的腥躁。
谢杭瞳孔微缩,周身气息瞬间敛至虚无,整个人仿佛化作了河床的一部分,与铁骨藻再无分别。这是她身为螃蟹时便刻入魂魄的本能——不动,即是最高明的藏匿。
一道黑影迅捷地掠过她藏身的水域,那是一条修炼了些年头的乌鳞大王,阔口利齿,眼中闪烁着对血食的贪婪。它鼻翼翕动,最终一无所获,悻悻摆尾游向更深暗处。
待威胁消失,谢杭才缓缓松了口气。她能感觉到,后背肌肤之下,那层无形的灵障正在微微发烫,方才的危机感让它自行警醒。
她小心翼翼地从藻丛中“滑”出,动作带着那种独特的、近乎平移的沉稳。她试过像记忆中惊鸿一瞥的人族那般昂首直行,结果险些绊倒。唯有这般微微侧身、似斜非斜的移动,最能让她发力沉稳,也最是心安。在这种姿态下,她对水流、乃至对周身空间的感知都异常清晰,能于纷乱中寻得那最顺畅的一线路径。
饥饿与对安全的渴求驱使着她,向河湾一侧更为荒僻的浅滩移动。水渐浅,月华透过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就在她的“脚”即将触及滩涂鹅卵石的刹那,一种源自血脉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惊悸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想也不想,身体已自行动作,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有悖常理的角度向侧后方一“滑”。
嗤!
一道锐利的金光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掠过,将她身后一块顽石击得粉碎!
“咦?竟然躲开了?”一个略带讶异的少年声音响起。
谢杭猛地抬头,只见岸上不知何时站了两人。一老一少,衣着光鲜,周身灵气缭绕,与这荒僻河湾格格不入。说话的正是那少年,手持一张金色小弓,脸上满是猎杀落空的不悦。
而那老者,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谢杭,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贪婪。
“灵气内蕴,形貌初具……竟是只刚化形的蟹精!”老者抚须轻笑,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少爷,您运气不错。这刚化形的水族,血肉最为纯净大补,尤其是这蟹妖,甲壳本源未散,捉来炼药,或驯作灵宠,皆是上佳之选!”
少年闻言,脸上不悦顿消,转为兴奋:“那还等什么?福伯,帮我抓住它!我要用它来淬炼我的金灵根!”
食材……灵宠……炼药……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锥子,刺穿谢杭的认知。她看着那两人眼中看待物品般的目光,七日来积攒的所有不安、迷茫和此刻的惊怒,骤然被一种更原始的情绪取代——
愤怒!
她不想被吃!不想被捉!她好不容易才从浑噩中醒来,拥有了“自我”,不是为了成为别人盘中的餐、阶下的囚!
面对少年再次抬起的金弓,和那老者缓缓抬起的、萦绕着青色旋风的手掌,谢杭退无可退。
她猛地站定,不再试图寻找躲避的角度。那双泛着青辉的瞳孔死死盯住敌人,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涌出,流转全身。那身无形的灵障被催谷到极致,肌肤之下,隐约有玄奥的青色纹路一闪而逝。
同时,她下意识地张开嘴,却不是怒吼,而是吐出了一连串细小、晶莹的气泡。这些泡泡慢悠悠地飘向前方,在月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其中一个泡泡,恰好映出了那少年指尖即将松开弓弦的动作,以及金箭射出后,一个极其微小的、偏向她左侧的轨迹。
左!
谢杭福至心灵,身体再次展现那诡异的旁行姿态,向右侧滑开半步。
第二支金箭如期而至,却果然擦着她的左肩掠过,只激起无形灵障上一圈细微的涟漪,未能伤她分毫!
“什么?!”少年惊呼。
那被称为福伯的老者眼中精光暴涨:“不仅能预判攻击,还有如此强的自主防护?此蟹……天赋异禀!少爷,小心些,老夫亲自出手!”
老者一步踏出,周身气势陡然攀升,强大的灵压让周围的水面都凹陷下去。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的青色风刃凭空出现,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斩谢杭双腿,意在生擒。
这一击,快!狠!准!远远超出了谢杭能依靠泡泡预判和身法躲避的范畴。
避不开!
挡得住吗?
谢杭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求生的本能催谷着全身那点微薄的灵力,尽数灌注到周身的无形灵障之上。
青辉再亮!
“铛——!”
一声如同金铁交鸣的巨响在河滩炸开!
风刃斩在谢杭身前的无形壁垒上,竟被硬生生挡住,爆散成混乱的气流,吹得她长发飞扬,衣衫猎猎作响,脚下在鹅卵石上犁出两道深痕!
她挡住了!但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硬是被她死死咽了回去。那层无形灵障剧烈震颤,光芒明灭不定,显然已到了承受的极限。
老者脸上第一次露出惊容:“好硬的根骨!竟能接我三成力的一击?!”
他不再留手,掌心青光大盛,更强大的灵力在汇聚。
谢杭的心沉了下去。她能感觉到灵障在哀鸣,下一次攻击,她绝无幸理。
绝望如同河底的寒冰,蔓延全身。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她脚下因刚才冲击而松动的鹅卵石忽然塌陷,露出一个被水草遮蔽的、幽深的地下洞口!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传来,仿佛下面是一条奔涌的暗河!
谢杭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那股吸力猛地拽入洞中!
“想逃?!”老者厉喝,一道更凌厉的风刃追斩而入!
黑暗中,谢杭只来得及将身体蜷缩,用尽最后的力量护住要害。
“噗!”
风刃的余波狠狠撞在她的后心,那层无形的灵障发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彻底黯淡下去。她喷出一口鲜血,意识迅速被黑暗吞噬,身体随着湍急的暗流,冲向未知的深处。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叹息,在灵魂深处响起:
“多少年了……‘定海’的缘法,终是等到了一丝……不肯随波逐流的‘异数’么……”
洞口之外,老者和少年赶到时,只看到翻滚的浊水和空无一人的河滩。
“福伯,它跑了?”少年不甘地问。
老者面色阴沉地看着那幽深的洞口,感应着其中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气息,最终摇了摇头。
“沉星河湾的地下暗河错综复杂,连通着一些上古遗留的凶险之地。它受了老夫一击,根基已毁,又被卷入此地,十死无生。可惜了那身……奇特的甲壳本源。”
他拂袖转身,带着悻悻的少年离去。
河湾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月光依旧,无声洒落。
而在那无尽黑暗的地下水域,一个带着与众不同特质的灵魂,正随着命运的暗流,飘向只属于她的传奇起点。一切,始于一次迫不得已的“旁行”,与一身被打得龟裂、却未曾彻底崩碎的“异数”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