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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岛上规矩多如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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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站在礼训阁门前,手中紧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牌。他低头望着青石台阶上自己的影子——笔直、瘦削,却总像缺了些什么。抬手时,指腹轻轻摩挲发间新戴的白玉簪。簪子仿佛还带着封无涯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让他心头莫名一静。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玄墨已在堂中等候,身姿挺拔如剑,面前摊开一本厚重典籍,封皮上三个字:《云阙仪典》。烛火在他眉骨投下一道斜影,将整张脸分割为明暗两半,仿佛连光也不敢轻易触碰他的轮廓。
“今日首课,礼仪 。”玄墨声音平稳无波,“左掌覆右拳,行礼时腰背不得弯折过三寸,抬头须在叩首后半息。”
江寒认真点头,摆正姿势。他知道这并非寻常礼仪训练,而是身份重塑的第一步——从一名外门杂役,成为老祖亲点的道侣。每一个动作都是烙印,每一次失误,都可能关乎老祖颜面。
掌心相对,手肘微抬,膝盖刚要弯曲——
“停。”玄墨抬手,“那是乞儿讨饭的礼,不是迎贵宾的姿态。”
江寒低头一看,两只手绞在一起,右手死死掐住左手腕,活像在抢别人碗里的馒头。他讪笑两声:“小时候在打工的地方,掌柜教的,说这样显得诚恳。”
玄墨未接话,只翻过一页册子:“重来。”
这一“重来”便是半个时辰。江寒磕得额头发烫,动作却始终差了一丝神韵。不是腰歪了,就是抬头太快,有一次甚至顺拐,引得角落里两名执事弟子背过身去憋笑。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进衣领,冰凉刺骨,让他微微一颤。
“别只记动作。”玄墨终于开口,目光如针般刺来,“你要想清楚,你是谁的人。”
江寒一怔,心头猛然一震。
“你是老祖亲点的道侣。”玄墨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不必卑躬屈膝,也不可轻浮无礼。姿态要稳,眼神要定,哪怕心里慌乱如鼓,面上也不能露怯。这些仪轨你只需学、只需知,无需刻意去做。你在代表什么?不是你自己,是老祖!在云阙,在当今天下,还没有人能受老祖一礼。”
江寒心中一振,若有所思地点头。再行礼时已截然不同:不疾不徐,掌心平展,叩首干脆利落,仿佛每一拜都在丈量天地之间的尺度。这一次,连角落里的执事弟子也收起了笑意,悄然多看了他一眼。
玄墨微微颔首:“这才像样。”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铃响,清越悠远,似自云端垂落。廊下石灯逐一亮起,映出青灰光晕,宛如星河流转于人间长道。夜风穿堂而过,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惊起栖鸟掠空而去。
“夜禁将启。”玄墨合上册子,发出一声闷响,如同尘埃落定,“最后一课:通行暗语。”
江寒随他走到长廊尽头,眼前矗立一根刻满符文的灯柱,通体漆黑,纹路泛金,仿佛某种古老血脉凝固而成。柱顶镶嵌一颗浑圆明珠,幽幽发光,似有生命般缓缓搏动。
“口诀为‘星沉月朗,奉令通衢’,念毕以灵力击灯三次,顺序自上而下。错一次,整条街的灯都会炸。”
江寒咽了口唾沫:“这么狠?”
“去年有个弟子把‘月朗星沉’倒着念,结果惊动了巡岛金猊,追着他跑了三圈。”玄墨语气平淡,仿佛在讲一件寻常琐事,“最后那人被剥去功法,贬为杂役,每日清扫焚符殿三年。”
江寒肃然起敬,闭眼默念十遍,信心满满上前一步。
“星朗月沉,通衢奉令!”
啪!
第一盏灯应声爆裂,火星四溅,灼热气浪扑面而来,烧焦了他额前几缕碎发。
第二盏刚亮起就被震灭,如同被人粗暴掐断了呼吸。
第三盏直接从柱子上蹦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咔嚓碎成三截,残片划破了他的靴面。
整条长廊瞬间陷入黑暗,远处传来一声低吼,显然是灵兽被惊醒,怒意穿透夜色,久久不散。
玄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改词就算了,还能把顺序全打乱?”
江寒挠头:“我这不是想着顺口嘛。”
“这是规矩,不是唱小曲。”玄墨冷冷道,“重练十遍,不许走。”
江寒认命地站回灯柱前,一遍遍重复口诀。第七遍时,玄墨忽然轻咳一声,袖掩唇边,低声说了句:“天象流转,先星后月。”
江寒眼睛一亮,立刻再试。
第八遍,成功。
第九遍,灯光明灭有序,如同星辰循轨而行。
第十遍,连玄墨眼角都微微松弛,几乎称得上赞许。
“可以了。”他收起灯柱上的残片,动作轻巧得像拂去落叶,“明日议事厅列席,你需在辰时三刻前抵达主殿东阶,穿正式袍服,行止有度。届时诸峰长老皆至,若有失仪,不止是你一人受罚。”
江寒挺胸:“明白!”
玄墨转身欲走,忽又停下:“还有最后一条——关于老祖。”
江寒立刻绷直身子,连指尖都不敢动一下。
“不得直视其容,不得交谈超过三句,不得擅自靠近剑冢百丈之内。”玄墨语气严肃,一字一顿,“曾有弟子问老祖‘近日可安’,得答‘安’。他又问‘饮食如何’,当场被剑气削去发冠,逐出岛屿。”
江寒倒抽一口凉气:“这就两句吧?”
“他多问了半句。本想说他厨艺了得,愿为老祖烹膳,话还没出口。”
江寒顿时明白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感慨道:“所以这五千条规,另名为:‘老祖眼皮底下求生守则’。”
玄墨没否认,只是淡淡道:“也可以这样理解。”
江寒当场开始演练回避动作:低头、快走、绕道、假装看天。练到兴起,转身太急,撞上了身后香炉。
炉子晃了三晃,灰烬簌簌落下,全扑在他脸上,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直流。
玄墨忍了又忍,最终只淡淡道:“炉灰含安神粉,不伤人。”
江寒抹了把脸,半张脸沾灰,苦笑:“我现在倒是真需要安神了。”
他正要整理衣冠,忽听得雪靴踏石之声由远及近,节奏缓慢,却步步生寒。
回头一看,封无涯立在回廊尽头,银发垂肩,素袍纤尘不染,手中拎着个巴掌大的木盒,与昨日一般无二。月光落在他肩头,竟不沾一丝烟火气,仿佛他本就不属于这人间楼宇。
江寒脑子一热,本能就要行大礼,慌乱中记错手势,抱拳拱手像个江湖游侠,脱口而出:“老祖吉祥!”
空气凝固了一瞬。
封无涯脚步未停,目光扫过他沾灰的脸、歪斜的玉簪、滑稽的抱拳礼,嘴角极轻微地抽了一下,冷冷道:“你倒是会创新。”
说完便从他身旁走过,袍角带起一阵风,卷着霜雪气息拂过耳畔,冻得他脖颈一缩。
江寒僵在原地,等那人走远才敢喘气,心跳仍如擂鼓。
玄墨默默递来一块帕子:“擦擦吧。”
江寒接过,低声问:“我是不是又要被罚了?”
“不会。”玄墨望着远处身影消失的方向,“他若真恼了,你现在就已经躺在外门山脚了。”
江寒嘿嘿一笑。
夜色渐浓,符灯次第亮起,照亮通往主殿的长路。远处主殿已传来丝竹之声,隐约可见人影走动,宴席将启。灯火如星河倾泻,映得飞檐翘角镀上金边,宛如仙境临凡。
江寒站在礼训阁外,整了整衣襟,扶正玉簪,深吸一口气。
他刚迈出一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名字。
回头一看,侍女红袖不知何时已立于檐下,捧着一套崭新的月白袍服。她穿着淡红裙裾,发间别着一枚小小银蝶,笑容温婉,却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公子,换衣吧。”她笑着说,“别让老祖等太久。”
江寒接过衣服走进更衣室,褪下旧袍,换上新衣。布料柔软贴身,袖口宽大却不拖沓,腰带一系,整个人都挺拔了几分。铜镜中的少年眉目清俊,眼神不再躲闪,而是多了几分沉静的重量。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他从旧袍袋子里掏出一根旧布带,小心翼翼叠好塞进袖中。那是他母亲亲手缝制的东西,虽已褪色,却从未离身。他曾以为进了内门就会丢掉它,可终是舍不得。他忽然觉得——新身份是身份,老东西也得留着。
他对着铜镜试了试笑容,又收起,摇头:“太假。”
再试一次,自然了些。
第三次,干脆不笑了,只静静站着,看镜中的自己。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何老祖总是板着一张脸了。
门外,红袖轻声提醒:“宴前预演一个时辰后开始,公子莫迟。”
江寒应了一声,推门而出。
夜风拂面,吹动玉簪微颤,发出细微的鸣响,如同某种古老的誓约正在苏醒。
他踏上长廊,脚步稳健,目光平视前方,不再左右张望。他知道,今夜不只是仪式的开端,更是命运真正的转折。
走过第三根灯柱时,他忽然顿住。
前方石阶上,封无涯正缓步而下,手中木盒依旧,步伐从容,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没有看任何人,却让整条长廊陷入无声的压迫。
江寒立刻低头,准备绕行。
“站住。”封无涯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剑锋破空。
江寒心头一紧,硬着头皮走上前,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封无涯盯着他看了两息,忽然伸手,指尖在他玉簪上轻轻一拨。
簪子转了半圈后,又重新插回他的发上。
“这才对。”他说完,转身继续下行,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亲近从未发生。
江寒站在原地,手指悄悄摸了摸被触过的玉簪,温度似乎高了一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唤醒。
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又觉得不合适。
最终只低声嘀咕了一句:“您这规矩,比天书还难懂。”
封无涯的脚步微微一顿,没回头,也没说话。但那缕萦绕周身的寒意,悄然淡了几分。
江寒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灯火通明的主殿。
丝竹声越来越近,人声渐起,觥筹交错间夹杂着低语与笑声。殿前玉阶两侧,已有执事列队迎宾,人人神色庄重,不敢交头接耳。
江寒目不斜视,轻轻抬起脚,迈上玉阶。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步伐,一点点碾入云阙最洁净的地面。
仿佛在无声宣告:我——江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