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于回望》舟渡敞

1、春止，望春

　　医学界有个说法，人体细胞会新陈代谢，每七年会彻底更换一次。也就是说，彻底遗忘一个人需要7年，可陆止做不到。

　　第七年的初春，寒意尚未褪尽。陆止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白大褂冰冷地贴着他的身躯。他刚刚完成一台高难度手术，长达八小时的精力高度集中，此刻松懈下来，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虚无。这七年，他便是这样，用一场又一场手术，填满每一个可能想起顾望的瞬间。

　　顾望，这个名字是刻在他灵魂上的印记。那个阳光般灿烂的国防生，总爱在他沉溺于书本时，强行拉他去操场，指着天边的晚霞说：“陆止，别总低着头，‘回顾’一下，多美。” 顾望的“望”，是回顾过往的温情，也是眺望未来的希望。他像一座灯塔，是陆止这片沉默“陆地”尽头，最温暖的光亮。他曾在毕业时郑重地对陆止说：“陆止于川，顾望山河。我守国门，你守人心。”

　　他守了国门，却消失在了七年前一场被简单定义为“车祸”的意外里。连遗体，陆止都未能亲眼见到。留给他的，只有一枚冰冷的功勋章，和一段戛然而止的青春。

　　思念从未放过他。它不是汹涌的波涛，而是无声的氧气，遍布在他生活的每一个分子间隙。他正常上班、手术、教学，甚至能对年轻的实习生露出极淡的微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的那座名为“陆止”的沉稳山峦，早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初春的黄昏，他回到寂静得可怕的公寓。电视开着，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他机械地准备着晚餐，目光扫过流理台——那是顾望曾笑着说要学做饭，却差点烧了厨房的地方。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的焦糊味和顾望懊恼的笑声。

　　彻底遗忘一个人需要7年，可陆止做不到。不仅做不到，在第七年的这个节点，那份被强行压抑的绝望，反而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反扑过来。他撑得太久，太累了。如果七年的时光都无法磨灭分毫，那往后余生，还有什么指望？

　　他做得很平静，很整洁，如同他完成的每一台手术。意识抽离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顾望穿着那身熟悉的作训服，逆着光，朝他伸出手，笑容明亮地说：“陆止，我回来了。这次，换我等你。”

　　……于是顾望于第七年归家。

　　就在陆止选择永远睡去的那个夜晚，一条“卧底英雄完成任务，于今日悄然回国”的新闻，在互联网的角落悄然升起，并未引起太多波澜，除了那个刚刚重获身份的男人。

　　顾望回来了。带着七年的风霜、潜伏的伤疤，和无数次在生死边缘靠着“回去见陆止”这个念头撑下来的意志。他拒绝了所有的荣誉和采访，归心似箭。七年，他顾望了无数次家的方向，放不下心头那盏为他亮着的灯。他想象着推开家门，看到陆止惊愕、继而狂喜的表情。他要告诉他，这七年所有的沉默与分离，都是为了此刻能真正地、光明正大地与他并肩。

　　他动用关系，急切地寻找陆止的消息。得到的，却是一座冰冷的墓碑，和一份死亡时间就在几小时前的讣告。

　　顾望放不下的执念，成了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刀。

　　他站在陆止的公寓里，这里还残留着主人一丝不苟的气息。领导交给他的盒子里，那枚他偷偷留下的功勋章被摩挲得边缘光滑。还有那张他们唯一的合影，背面是陆止新添的笔迹，墨色犹新：

　　「陆止于川，川不息。
　　顾望山河，山已平。
　　七载为期，君未归。
　　初春雪融，我……归君。」

　　原来，在他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归家的这一天，他的陆止，在第七年的初春，被漫长的等待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选择归去。

　　新闻里还在播放英雄归来的画面，而真正的英雄，却永远失去了他守护这一切的意义。

　　顾望紧紧攥着那张纸，指甲深陷入掌心。他赢得了最险恶的战争，却输掉了他唯一的国与家。

　　陆止死于第七年初春，顾望于第七年归家。
　　时间和他们，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

　　他缓缓跪倒在地，将那张纸和功勋章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点那个人残留的体温。窗外，是这个他们曾约定要一起看的万家灯火，如今，只剩他一人，独对山河寂寞。

　　他的“回顾”，再也望不见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的“希望”，在归来的这一刻，彻底死在了第七年的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