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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墨守之道,在于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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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墨者急促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石室内沉重的气氛。纪翟眼中那抹深沉的痛苦与迷茫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取代!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到石室角落一个半人高的青铜圆筒前。圆筒表面布满细密的刻度纹路,一端连接着数根深深嵌入岩壁的粗大铜管。
“‘地听’!”纪翟低喝一声,俯身将耳朵紧贴在圆筒顶端的青铜覆碗上,屏息凝神。
石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外面工坊那震耳欲聋的锻锤轰鸣声似乎也暂时被隔绝。萧宇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体内那几股被药力暂时压制的邪气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危机,不安地躁动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纪翟微闭的双眼和紧贴在覆碗上那专注到极致的侧脸,显示出他正倾听着来自大地深处、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震颤。
片刻之后,纪翟猛地直起身,脸色凝重如铁!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寒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刃!
“西南!确凿无疑!重甲!战马!数量…不下两千!行军急促,目标直指匠垣山口!”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工坊的轰鸣,清晰地传入石室内外所有墨者的耳中!
“呜——呜——呜——!”
几乎在纪翟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低沉、悠长、如同巨兽悲鸣般的号角声,骤然从匠垣深处最高处的某个瞭望孔洞中响起!声音穿透山岩,在庞大的地下空间里层层回荡,带着一种古老而肃杀的警告意味!
“敌袭!秦军来袭!一级守备!”
“关闭所有外闸!机关就位!”
“非战者退入内垣!匠师守位!战者就位!”
短促、清晰、带着墨者特有冷静的指令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瞬间取代了工坊原有的秩序!庞大机械森林的轰鸣并未停止,反而在一种更加紧张、更加高效的节奏下加速运转!巨大的齿轮发出沉重的咬合声,粗壮的铁链哗啦啦绷紧!原本专注于锻造的墨者们,动作瞬间变得迅捷如风!赤膊的壮汉丢下锻锤,抓起倚在墙边的青铜长戈和蒙皮大盾;操作杠杆的匠师迅速扳动机关,将一些精密部件锁死;更多的人则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奔向工坊四壁那些被巨大齿轮和连杆掩映着的、如同巨兽獠牙般森然凸起的青铜炮口和弩机射击孔!
整个匠垣,这头沉睡在山腹中的金属巨兽,在号角声中,瞬间睁开了冰冷的眼睛,亮出了锋利的爪牙!一股铁与火、秩序与毁灭交织的森然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弥漫开来!
“快!扶他起来!”纪翟对年轻墨者低喝一声,自己则快步走到石室一角,猛地拉开一个沉重的青铜暗柜。柜中并非金银,而是整齐码放着一套件深灰色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甲胄!甲片细密,形制奇特,关节处由精巧的青铜机括连接,覆盖全身要害,却又异常轻便。
年轻墨者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却小心翼翼地扶起虚弱的萧宇轩。萧宇轩浑身剧痛,脚步虚浮,只能勉强支撑。他看着纪翟以惊人的速度将那套深灰色、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奇特甲胄披挂上身。沉重的青铜甲叶覆盖了纪翟略显佝偻的身躯,关节处的精巧机括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而流畅的金属摩擦声。当他最后将一顶同样材质、只露出双眼和口鼻的狰狞兽面盔扣在头上时,那个疲惫、苍老、内心充满矛盾的墨家矩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从青铜时代走出的、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与决绝杀意的战争机器!
纪翟(或者说,此刻已化身“守城之器”的墨家矩子)转过身,那兽面盔下唯一露出的双眼,冰冷锐利,再无丝毫迷茫。他走到床边,拿起那个被萧宇轩藏在怀中、刻着“悬刀”二字的碎裂木片和那支冰冷的微型弩箭,看了一眼,然后将其丢回萧宇轩怀里。
“此物,是你最后一线生机之‘悬刀’。”纪翟的声音透过狰狞的兽面盔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嗡鸣,冰冷而毫无波澜,“亦可能是焚尽一切的‘机括’!如何抉择,在你!”
说完,他不再看萧宇轩,大步流星地走出石室,融入外面那如同沸腾熔炉般的工坊洪流之中。沉重的脚步声在石室内回荡,最终被更加震耳欲聋的锻锤声和齿轮咬合声所吞没。
“跟我来!”年轻墨者低声道,搀扶着萧宇轩,快速穿过那巨大的方形孔洞,进入工坊核心。
眼前的景象让萧宇轩心神剧震!
工坊的结构比他之前看到的更加复杂庞大。他们此刻身处一个环绕着中央巨大锻炉和齿轮组的、悬于半空的环形石廊上。石廊宽仅数尺,外侧便是深不见底、被下方锻炉火光映得一片赤红的幽暗深渊。内侧石壁上,开凿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孔洞和平台,如同蜂巢。每一个孔洞后,都隐约可见闪烁着寒光的巨大弩臂或黑洞洞的炮口!平台之上,墨家战卒(*墨者中专职战斗守卫的精锐*)身披与纪翟类似的深灰金属甲胄,手持戈矛劲弩,沉默如雕像,冰冷的视线透过射击孔,投向工坊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条被巨大青铜闸门封锁的幽深甬道方向!
“轰隆——!!!”
一声远比锻锤更加沉闷、更加震撼的巨响,如同地龙翻身,猛地从甬道深处传来!整个山腹都为之剧烈一颤!石廊上灰尘簌簌落下!
“落闸!山门已闭!”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回音。
萧宇轩扶着冰冷的石壁,透过一个射击孔向外望去。只见甬道尽头那扇高达数丈、布满撞击痕迹的古老青铜巨门,正在数十根粗如儿臂、绷得笔直的青铜铰链牵引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沉入地面!门缝间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掐灭!甬道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紧接着,数道更加沉重的、由整块巨石打磨而成的内闸,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轰然落下,将甬道彻底封死!匠垣,这头金属巨兽,彻底将自己封闭在了山腹深处!
“秦军…开始攻门了…”年轻墨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话音未落!
“咚!咚!咚!”
沉重无比、如同天神擂鼓般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从那被层层巨石闸门封死的甬道深处传来!每一声撞击,都伴随着整个山体的轻微震颤!灰尘和碎石不断从穹顶和石壁落下!那是攻城锤!巨大的、包裹着青铜或铁皮的攻城锤,正在外面秦军的驱使下,疯狂撞击着匠垣的山门!
“哼!凭这凡铁,也想撼动‘玄武岩’与‘墨铜’浇筑的‘不动关’?”下方操控闸门的墨者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但撞击带来的震动,依旧让石廊上的萧宇轩站立不稳,体内翻腾的邪气被这剧烈的震动再次引动,一阵绞痛让他几乎窒息。
“稳住!”
“机关弩!准备!”
“火油柜预热!”
短促的指令在巨大的噪音中依旧清晰。环形石廊上,每一个射击孔后的墨者都如同绷紧的弓弦,眼神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被锻炉火光映照得如同地狱入口的甬道闸门区域。
“轰——!!!”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一次,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一块巨大的、边缘带着暗红色熔融痕迹的青铜碎片,如同炮弹般从甬道闸门方向激射而出,狠狠砸在下方一处锻炉旁,火星四溅!烟尘弥漫!
“破甲锥!”年轻墨者瞳孔一缩,“秦军的‘破城凿’!他们动用了攻城重器!”
萧宇轩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潍水之战时,秦军那恐怖的破城能力!连坚固的城楼都能轰塌!
透过弥漫的烟尘,只见甬道最外层那道由整块玄武岩打磨而成的厚重闸门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边缘扭曲撕裂的孔洞!炽热的空气和外面秦军的喊杀声瞬间涌入!虽然内层数道更厚重的墨铜闸门依旧紧闭,但这第一道屏障已被攻破!匠垣这头巨兽,被撕开了第一道伤口!
“放!”
一声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命令,如同惊雷般在环形石廊上炸响!是纪翟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石廊最高处的一个指挥平台上,深灰的兽面盔在锻炉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狰狞的光泽!
随着他一声令下!
“嘣!嘣!嘣!嘣——!”
无数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强劲机括弹响,瞬间撕裂了空气!石壁上的射击孔内,数十架隐藏在暗处的巨大床弩同时激发!手臂粗细、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特制破甲重弩箭,带着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獠牙,从各个角度攒射向那被攻破的闸门孔洞!
“噗嗤!噗嗤!噗嗤!”
弩箭穿透□□的闷响和秦军凄厉的惨嚎瞬间从孔洞外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显然,试图从破口涌入的秦军先锋,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秦军的攻势并未因此停止!
“火!用火!烧死这些地老鼠!”外面传来秦军将领气急败坏的怒吼!
“嗤——!”
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黄色液体,如同毒龙的吐息,猛地从闸门破口处喷射而入!液体遇下方锻炉的余温,“轰”地一声燃起冲天烈焰!瞬间在甬道口形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炽热的气浪翻滚,浓烟滚滚!
“猛火油!”年轻墨者脸色一变。
“转射机!”纪翟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慌乱。
石廊内侧一处平台上的墨者猛地扳动一个巨大的青铜手柄!伴随着沉重的齿轮咬合声,石壁上几处原本封闭的孔洞突然翻转!几架结构精巧的青铜器械探出,形如巨大的蝎尾,末端是碗状的喷口!
“嗤嗤嗤——!”
几道强劲的水柱,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射向闸门破口处的烈焰!水流并非普通清水,似乎掺杂了某种特殊的白色粉末,遇火即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将猛火油形成的火焰压制、扑灭!只留下滚滚的浓烟和刺鼻的气味。
攻守转换只在瞬息之间!墨家守城器械的精妙与高效,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萧宇轩却敏锐地注意到,当那掺杂粉末的水流浇灭火焰时,操控转射机的墨者,眼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悲哀。这悲哀,与纪翟之前的痛苦如出一辙!
“轰隆!!!”
就在猛火油攻势被化解的下一刻,一声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巨响从山体深处传来!这一次的震动远超之前!整个匠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巨大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石廊剧烈颠簸!穹顶大块大块的岩石轰然坠落!下方一处巨大的锻炉支架被落石砸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炉体倾斜,通红的铁水如同岩浆般倾泻而出,瞬间将下方两名躲闪不及的墨者吞没!凄厉的惨叫声只持续了半秒便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焦糊的恶臭!
“地动…不!是‘瓮城雷’!秦军在掘地道!引爆了‘瓮城雷’!”年轻墨者失声惊呼,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萧宇轩死死抓住石壁,才没被剧烈的震动掀翻!他看着下方那被铁水吞噬、瞬间化为焦炭的墨者身影,看着周围墨者们脸上那瞬间凝固的震惊和悲愤,看着指挥台上纪翟那在震动中依旧挺立如松、却散发出无边沉重与冰冷的背影……潍水畔尸山血海的景象,白将军自刎时的血光,鹰愁涧谷口无声蔓延的毒烟,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轰然重叠!
墨守之道?守城之器?何其讽刺!这精妙的机关,这致命的器械,这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壁垒,守护了什么?又毁灭了什么?它挡得住外面的刀兵,却挡不住这山腹崩塌的灾难!它杀得死攻城的敌人,却也瞬间吞噬了守护它的自己人!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萧宇轩!他体内的邪气在这剧烈的情绪冲击下疯狂冲突,喉头一甜,又是一口带着硫磺腥气的污血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下去!目光却死死盯住指挥台上那个深灰色的、如同金属堡垒般的身影!
纪翟缓缓转过身,兽面盔下冰冷的视线扫过下方混乱的工坊,扫过那两滩迅速凝固的焦黑残骸,扫过年轻墨者眼中压抑的悲愤,最终落在了萧宇轩那因剧痛和悲愤而扭曲的脸上。
隔着弥漫的烟尘和飞溅的火星,隔着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垂死者的哀嚎,纪翟那透过兽面盔传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萧宇轩的心上:
“看到了吗?萧宇轩!”
“这…就是‘守’的代价!”
“墨守之道,不在守城!”
“在守心!”
“守不住心中那点‘非攻’、‘兼爱’的烛火,纵有千般机巧,万般利器,最终…不过是这无间地狱中,又添一把焚身焚心的烈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加振聋发聩!在这地动山摇、血肉横飞的毁灭熔炉之中,如同最后一声悲怆的警世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