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雪 ...
-
寅地久未逢雪。
其东边临海，地处南疆，本就罕有风雪造访，此番初雪，竟是近十载首遇。
不似北地寒域那般行人步履匆匆、寒色逼人，卯都及寅国各州府的街巷里，处处萦绕着稚童嬉闹之声。
年关将近，那些玉雪可爱的孩子们，个个冻得脸颊绯红。他们皆是生平首见落雪，兴奋得仿佛天穹洒落的不是转瞬即逝的琼英，而是稀世珍宝一般。
初雪之时，雪势甚微，大人们任由孩童们撒欢两日，那雪也便疏疏落落飘了两日。落地融作清浅，积水复又凝冰，冰面再覆新雪，辗转间竟也积了薄薄一层。
约莫三日后，朔风骤起，如凶神恶煞般拍打家家户户的朱门，似泣似诉，满街行人顿时敛了闲情，纷纷紧了衣领，步履匆匆地寻路归家。
漫天琼芳倾泻而下，将天地染作一片皓白，天穹反倒比大地更显沉暗几分。
就在这苍茫雪景中，一顶绛色篷顶便愈发醒目。
大雪封山在即，车马本难通行，轿中之人，想必是赶在山道阻绝的最后关头出的山。
那抹殷红起初只是一点，渐而展作一角，终至铺展成一片。
待众人看清那是顶华轿，才留意到轿前的马匹。马蹄踏雪，一步一颤，不疾不徐，在这漫天飞雪中非但不显悠然，反倒透着几分凛冽之气。
本就该是凛冽的。
策马人的长吁被呼啸的寒风吞噬，马儿忽然驻足，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华轿随之微微一颤，停了下来。
帘幕轻掀，一只纤柔素白的手探了出来，轿中人仅瞥了一眼外景便收回手去，虽难窥真容，却引人浮想联翩。
“此雪来得甚急。”轿内传出清婉柔和的女声，打破了长久的沉寂，“怀温，且稍候片刻，披件锦袍再行不迟。你大病初愈，若再受风邪，恐留病根。”
被唤作怀温的少年抬了抬星眸，闻言也撩起帘角望了望。大雪正盛，一片雪花倏然落在他墨色浸染的指尖，转瞬消融无踪。“无妨，阿姊更应保重身子。”少年的嗓音带着与年龄相符的沙哑，被风一吹，轻飘飘传入过沁萍耳中，竟有几分抓不住的缥缈。
约莫半刻钟后，雪势渐缓。过沁萍深知拗不过他，便不再推辞，将厚重的白棉袍系好，转头却见少年早已下了轿，转身递来一截小臂。少年身着月蓝窄袖袍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那水洗不褪的墨色指尖此刻尽数藏于掌心。“阿姊小心。”
车夫静立一旁，待二人都下了轿才上前回话：“唐公子，此处已是卯都皇城西侧，车马再难深入。您沿脚下这条路前行约百尺便见宫墙，顺墙南行至一株海棠树下，便是西侧门。周大人已派人在彼处等候。”
唐云生颔首应下，与车夫互道珍重后便抬步前行。“怀温。”过沁萍见他步履急促，气息略显紊乱，低声劝道，“静心些，你我此行，并非为寻仇而来。”
唐云生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事实上，自踏入这片土地起，他便心神不宁。
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痛苦的回忆，若非周延贵抛出的诱饵太过诱人，他此生断不愿再踏足此地。
“怀温谨记，多谢阿姊提醒。”他放缓脚步，深吸一口气答道。
过沁萍的头颅掩在帽兜之下，似是轻轻摇了摇：“我曾劝过你多次，唤我阿姊便可。‘师父’这称谓，我实难当此任。”
她顿了顿，抬眸望向漫天飞雪，仿佛欲透过这茫茫雪幕望见些什么，“与你真正的师父相较，世间又有几人能担得起这二字？”
唐云生闻言一怔，他垂眸盯着脚下积雪深厚的青石板路，漆黑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宛若一潭死水。
“怀温记下了。卯都雪深风急，阿姊亦要多加提防。”
………………
数月之前，周延贵便遣麾下招揽的暗卫前往炎地。直至两月之前，他们才在炎国淮县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寻到了过子辛的踪迹。
他的意图再明确不过——过子辛手中，握有当年遗失的巳部南军巳翎的线索。
巳翎共十□□支遗失的虽已重铸，但一旦落入有心人之手，必生大乱。因此数年来，寅国历代君主皆苦心搜寻其下落。最新的消息显示，它竟在炎地一位多年前落榜的秀才手中。
那位秀才曾名动一时，笔下文章鞭辟入里，奈何生不逢时，触怒权贵，功名被人巧取豪夺，最终只能灰头土脸地蛰居炎地。
此人，正是过子辛。
周延贵的人找到他时，过子辛听闻是卯都来人寻他，顿时大惊失色，对过往之事一概推说不知。任凭暗卫们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始终不为所动，只道：“过某生于炎地、长于炎地，从未听闻贵国内务分毫。”
暗卫们见游说无果，只得火速传信回卯都，顺带将调查到的过子辛的所有信息，一并呈给了周延贵。
这其中，便包括他年仅十七岁的关门弟子——唐云生。
周延贵急于邀功，转瞬便打上了唐云生的主意，连日来命人以同样的手段逼迫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可唐云生的执拗，比起过子辛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方周旋许久，始终未有定论。
周延贵急得焦头烂额。身处敌国境内，动武杀人万万不可，稍有差池，他便会沦为众矢之的。
可若再拖延下去，一旦此事被上头或是朝中同僚知晓，抢先一步夺走功劳不说，反咬他一口，他这条性命便休矣。
正当火烧眉毛之际，转机悄然出现。
那日清晨，唐云生正照例跟随过沁萍习练琴艺，一阵急切的呼喊骤然打断了琴音。“沁萍姑娘！唐公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来人是邻巷染坊的伍姨，年过半百，平素最爱为人说亲牵线。
过沁萍早已到了适婚年纪却迟迟未嫁，自然成了伍姨常来探望的对象。
此刻，老绣娘甩着蓝白手帕，步履匆匆地奔进院门，扶着门框不住喘气。
屋内二人闻声皆是一愣，唐云生连忙起身搀扶，顺手接过过沁萍递来的一盏热茶，便要递与伍姨：“伍姨莫急，有事慢慢说。”
这茶是清晨过子辛出门前刚沏的，尚有余温，可老绣娘却看也未看便推了回去。
“出大事了！”伍姨将手帕一甩，语气中满是焦灼，“过先生……他在泗水街的糖饼铺子前……叫人……叫人打昏过去了！”
二人闻言脸色骤变，唐云生与过沁萍对视一眼，将伍姨托付给她照料，转身便向外奔去：“阿姊照看伍姨，我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巷口拐角。
过沁萍与伍姨对视一眼，后者这才喘匀了气息，端起那杯已微凉的清茶一饮而尽，急道：“不必管我，你也快去！”
泗水街虽不算宽敞，却是店铺林立的商业街。过子辛素来爱在清晨来此处一家糖饼铺子买红糖饼。
此刻，本就热闹的街道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唐云生顾不得被挤乱的发丝，奋力挤至人前，当即蹲下身查看地上倒伏之人。
过子辛双目紧闭，那只曾无数次打他板子的右手小臂，已呈不正常的扭曲姿态。唐云生只觉耳边一声锐响，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他颤抖着一双洁若玉瓷的手，不死心地一遍遍探向过子辛的鼻息。
“唐公子。”人群中，药堂的大夫早已赶到，面色凝重地劝道，“人已去了，还请节哀。”
原来，他方才捕捉到的那一缕微弱气流，不过是十月的寒风穿隙而过。
过子辛一生俭朴温厚，半生坎坷，好不容易收得一徒悉心培育，尚未等到享清福之日，便曝尸街头，猝然长逝。一代才子，终究陨落在了这条偏狭的街巷之中。
出殡那日，炎地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鹅毛大雪。
泗水街周边的人家，凡受过过子辛恩惠者，凡听闻过他与唐云生师徒美名者，无不前来吊唁。
过子辛多年来行善积德，遇有难处者必倾力相助，此番送葬竟引得万人空巷。
朔风呼啸，苍天齐悲。
炎地，便是从这一日起，正式迈入了凛冽寒冬。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初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