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第7级台阶

16、第15章 亲密

　　回到基地后的空气，仿佛依旧残留着“创世纪”集团那消毒液和冰冷数据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顾飒将自己关在临时用隔板划分出的“分析室”里已经好几个小时，对着白板上那些关于“公司”场景的记录，以及那两个被她用力写下的“吃人”大字，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时，指尖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外面的公共区域，气氛也有些凝滞。尹逸风烦躁地拨弄着吉他弦，却不成调子；小满抱着膝盖蜷在沙发里，眼神担忧地望向分析室的方向；林夕默默地帮着汪阿姨准备简单的晚餐，视线却不时飘向那扇紧闭的“门”；张平则靠在墙边，擦拭着那个金属酒壶，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不能让她一直这样。”林夕将切好的蔬菜放进锅里，轻声对正在熬汤的汪阿姨说。锅里升腾起带着食物香气的水蒸气，稍稍驱散了一些空气中的冰冷。

　　汪阿姨叹了口气，用勺子缓缓搅动着浓汤：“那地方，是顾姑娘心里的一个结，一个烂疮。这次被硬生生撕开，疼是肯定的。”她看了看分析室，“得让她知道，疼的时候，身边是有人陪着的。”

　　晚餐时，顾飒终于出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加淡漠，仿佛戴上了一副更厚的面具。她沉默地坐下，拿起筷子，动作标准得如同机器。

　　“顾飒姐，”小满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僵局，“你……还好吗？”

　　顾飒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我很好。任务完成，数据已记录，战利品功能有待进一步测试。”她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却让气氛更加压抑。

　　尹逸风猛地放下筷子，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好什么好！”他语气冲得很，带着一股没由来的烦躁，“那鬼地方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把那些破事翻出来恶心人！”

　　顾飒终于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尹逸风：“我的个人情绪不影响任务执行和数据分析。‘阈界’的场景选择机制才是当前需要关注的重点。”

　　“机制？”尹逸风嗤笑一声，“我看它就是专挑人的痛处戳！下次是不是就该轮到我那破乐队那点破事了？”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张平这时开口了，声音沉稳，将话题引向更理性的方向：“顾飒的推测有道理。‘公司’场景与之前的‘古镇’、‘古墓’、‘学校’风格迥异，但核心都是挖掘并扭曲某种强烈的、带有普遍性或个人化的‘冲突’或‘执念’。‘祂’似乎在通过这些场景，测试我们的反应，收集数据，或者……喂养什么。”

　　林夕若有所悟，接话道：“而且，场景的转换似乎与我们自身的状态和聚集有关。个人进入时，更多是基础生存或个人心魔；集体进入后，开始出现基于文化原型的复杂叙事；而这次‘公司’，明显是针对顾飒姐个人，但难度和针对性都大大增强了。”

　　“像是在升级挑战，”小满小声补充，“或者，因为我们聚集在一起，触发了更深层的‘游戏’内容。”

　　顾飒听着众人的分析，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弛了一些。理性的讨论似乎能让她暂时从情绪的漩涡中抽离。她推了推眼镜，接口道：“没错。从抽象概念，比如我的财务报表迷宫，到文化传说，比如古镇、古墓，再到高度个人化、与现实经历紧密相关的具体情境，比如公司。‘祂’的‘剧本库’似乎在不断深化和具体化。我们需要假设，下一个场景，很可能同样会针对我们中的某个人，挖掘这个人内心深处最不愿触及的记忆或恐惧。”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尹逸风，看到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又飞快地松开。

　　这个话题让晚餐的气氛更加沉重。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内心某个黑暗的角落，可能即将被暴露在“阈界”的聚光灯下，被扭曲成致命的关卡。

　　饭后，众人各自散去，试图在下一场未知风暴来临前，获得片刻喘息。基地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

　　夜深人静。

　　尹逸风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回荡着顾飒那强装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以及晚餐时关于“个人化场景”的讨论。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他猛地坐起身，赤着脚，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无声地溜出了房间。

　　基地的走廊昏暗而安静。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顾飒的房门外，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而是极其轻微地、用一种近乎本能般的技巧，弄开了那简单的门锁，闪身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阅读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顾飒没有睡，她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抵着膝盖，身上还穿着那件西装外套，仿佛这坚硬的布料是她最后的铠甲。卸下了眼镜，她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显得有些空洞和迷茫，怔怔地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脸部过于清晰的线条，却也让那份深藏的疲惫与脆弱无所遁形。

　　听到动静，她猛地抬头，眼神瞬间恢复警惕，但在看清是尹逸风时，那警惕又化为了复杂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别的什么。

　　“谁让你进来的？”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那一丝颤抖。

　　尹逸风没回答，只是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顾飒笼罩其中。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玩世不恭，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复杂情绪，有心疼，有理解，也有同样不愿示人的痛楚。

　　“还在想那个吃人的地方？”他问，声音低沉。

　　顾飒别开脸，避开他的视线，语气生硬：“我在分析数据。”

　　“分析个屁。”尹逸风嗤笑一声，却在床边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你那套骗骗别人行，骗不了我。”

　　顾飒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反驳。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晚餐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凝滞，而是充满了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尹逸风，”良久，顾飒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我们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闯过一关又一关，收集这些所谓的战利品，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徒劳地收集几根火柴，妄图照亮整个深渊。”她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显露出一丝不堪重负的弯曲。

　　尹逸风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乐队解散时的绝望，那种所有努力和梦想都被碾碎成渣的无力感。他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用力地、近乎粗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一丝不苟的发髻弄乱。

　　“顾大小姐，别想那么多没用的。”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有意义没意义，都得活下去。活着，才能看到底是深渊吞了我们，还是我们他妈的点把火把深渊给烧了！”

　　他的动作和话语都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却奇异地打破了顾飒那层坚硬的外壳。她猛地转过头，眼眶有些发红，不是要哭，而是压抑了太久情绪的血色。她瞪着他，像是被激怒，又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说得轻巧！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明白？”尹逸风打断她，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带着自嘲的痛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不想提的过去？有被背叛、被碾碎的梦想？‘风暴’那晚差点死在台上！那种被所有人抛弃、被阴谋环绕的感觉，我他妈太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在顾飒的心上。她愣住了，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愤怒，那是同类的气息。

　　四目相对，空气中那些紧绷的、压抑的东西，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共鸣的频率。愤怒、委屈、不甘、恐惧……所有被理性强行镇压的情绪，在彼此的眼神交汇中，找到了一个脆弱的支点。

　　尹逸风猛地俯身，吻住了她。

　　那不是温柔的慰藉，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带着硝烟的气息，充满了掠夺和确认。顾飒起初僵硬地抵抗着，手指抵在他的胸膛，但很快，那抵抗变成了用力的抓挠，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又仿佛要从他那里汲取对抗冰冷现实的力量。她的回应同样激烈，带着一种绝望的、不管不顾的意味。

　　尹逸风依旧紧紧抱着顾飒，将脸埋在她颈窝，呼吸沉重。顾飒也没有推开他，只是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他皮夹克上冰凉的铆钉，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实物。激烈的情绪宣泄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平静。

　　“下次，”尹逸风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事后的沙哑，“要是轮到我的专场，你可别像块木头似的在旁边光分析数据。”

　　顾飒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映照着这个藏于地下的、如同孤岛般的基地。而在这一方小小的、混乱的空间里，两个骄傲而脆弱的人，暂时卸下了盔甲，在彼此的体温和呼吸中，寻找着继续面对下一个黎明的勇气。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不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