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辞》金明池里的小锦鲤

2、战场上的“药人”

　　孙思邈闻言，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没有立刻回答白九灵的请求，反而转身，步履轻快地朝着南方走去，那硕大的药葫芦在他背后一晃一晃。

　　“丫头，先跟上吧。

　　看看那修罗场，若你还能坚持此刻的想法，再说拜师不迟。”

　　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白九灵没有犹豫，赤足轻点雪地，身影如一道流动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跟在老者身后。

　　她的速度极快，却依旧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从容。

　　两人一前一后，看似步伐不快，却缩地成寸，周遭的冰雪景象飞速向后掠去。

　　越往南，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便越发浓郁，隐隐还夹杂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余音和绝望的哀嚎。

　　白九灵清冷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久居雪山，虽知世间争斗，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如此惨烈的气息。

　　终于，他们翻过最后一道山脊，眼前的景象让白九灵呼吸一窒。

　　那是一片广阔的、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平原。

　　焦黑的土地，折断的兵戈，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摇。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堆积如山的尸体，穿着不同制式的甲胄，层层叠叠，流淌出的鲜血将大地染成了一种暗沉的赭褐色。

　　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刺耳的啼叫，更添几分死寂与苍凉。

　　一些尚未断气的伤兵在尸堆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如同地狱传来的挽歌。

　　这就是……召唤她的地方？

　　那丝牵引她灵台的感应，在这冲天的死气中，反而变得微弱难寻了。

　　孙思邈叹了口气，脸上的戏谑之色尽去，只剩下悲悯与凝重。

　　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已投入那片尸山血海之中。

　　只见他动作快如鬼魅，穿梭于伤兵之间，手指轻点，金针闪烁，或是从药葫芦中倒出色泽不一的药粉、药丸，精准地施予那些尚存一息的生命。

　　他所过之处，痛苦的呻吟便会减弱几分，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燃起微弱的光。

　　白九灵站在原地，清冷的眸子缓缓扫过这片惨状。

　　她心中并无太多凡人应有的恐惧或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基于生灵本能的恻隐，以及一种对生命如此轻易消逝的漠然——毕竟，在她漫长的修行岁月里，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法则。

　　但孙思邈那专注而高效的身影，却在她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

　　那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力量，并非毁天灭地的法术，而是与死亡争夺生命的创造与守护之力。

　　她不再旁观，学着孙思邈的样子，走到一处伤兵较多的地方。

　　她回忆着自行领悟的那些粗浅治疗法术，指尖凝聚起淡绿色的灵光，轻轻拂过一名士兵深可见骨的伤口。

　　灵光过处，血流稍缓，伤口有微弱的愈合迹象，但效果远不如孙思邈那般立竿见影。

　　“没用的……仙子……”

　　那士兵气息微弱，眼神涣散，

　　“内脏……碎了……”

　　白九灵沉默地看着他，她的灵力能感知到，此人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她救不了他。

　　一种无力感悄然涌上心头。

　　千年修行，自以为触摸天地大道，却在最直接的生命流逝面前，如此束手无策。

　　她站起身，不再尝试治疗，而是开始默默搬运那些已经冰冷的尸体。

　　她用法力轻柔地将他们分开，在一旁的空地上垒起一座座简单的坟冢。

　　没有墓碑，不知姓名，这或许是她此刻唯一能给予的尊严。

　　动作间，那股微弱的召唤感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源头似乎就在这尸堆的最深处。

　　她循着感应走去，拨开几具交错的重甲步兵尸体，目光骤然一凝。

　　在那污血与泥土混杂的底部，躺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破损不堪的玄色铠甲，样式古朴，与战场上任何一方的制式都截然不同，虽布满裂痕与焦黑，却依然能看出材质非凡。

　　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看不清具体容貌，但紧抿的薄唇和即便昏迷中也依旧凌厉的下颌线条，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毅与……不凡。

　　最奇特的是，他周身的气息。

　　明明身受重伤，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却有一股极其内敛而磅礴的力量在他体内深处潜伏着，如同沉睡的火山。

　　而那股召唤她的感应，正来源于此！

　　白九灵蹲下身，伸出纤指，轻轻搭在他的颈侧。

　　指尖传来微弱的、却顽强不肯熄灭的脉搏跳动。

　　他没死。

　　而且，她可以确定，此人绝非凡人，甚至可能……并非凡间修士。

　　“咦？”

　　不知何时，孙思邈已经处理完周边的伤兵，来到了白九灵身后。

　　他看着地上的男子，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了比看到白九灵真身时更感兴趣的神色。

　　“好家伙！天雷灼烧的痕迹，魔气侵蚀的伤口，还有这身破而不凡的铠甲……

　　这小子来历不简单啊。”

　　孙思邈蹲下来，毫不客气地翻开男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他的脉息，啧啧称奇，

　　“伤成这样，道基受损，陈年旧疴一并爆发，居然还能吊着一口气？

　　这意志力，了不得！”

　　他看向白九灵，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丫头，你找到的可不是个普通人。

　　救他，麻烦不小；

　　不救，怕是可惜。”

　　白九灵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次重复了之前的请求，但这一次，理由更加充分：

　　“请您教我救他，也救更多人。

　　我想学您的医术。”

　　孙思邈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她清冷的外表，看清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最终，他哈哈一笑，将地上的男子轻松背起，那沉重的铠甲在他身上仿佛轻若无物。

　　“行！

　　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徒弟！

　　不过——”

　　他话锋一转，背着男子朝战场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小子，以后就是你的第一个‘药人’。

　　治不治得好，就看你这九尾天狐的本事了！”

　　白九灵看着老者背着那神秘男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这片如同地狱绘卷的战场，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刚才试图救人却无力的双手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血腥与死亡气息，第一次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去“改变”的欲望。

　　她不再回头，迈开步子，坚定地跟上了孙思邈。

　　走向一条与她清修千年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死亡、情缘与劫数的未来之路。

　　昆仑的雪，在她身后，渐渐远去。

　　而凡尘的风，正迎面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