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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雨季的橘子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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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沈星移,是在南方小城梅雨季的尾巴上。
那天我刚把最后一箱摄影器材搬进租来的一楼小院,天空就像被戳破了的雨帘,豆大的雨点砸在旧居民楼的铁皮雨棚上,噼啪声吵得人耳朵发疼。我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台阶上,白T恤被溅湿的地方紧紧贴在后背,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上爬。低头数着雨洼里不断扩散的涟漪时,头顶忽然多了一片阴影,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雨丝。
“要伞吗?”
声音像冰镇过的橘子汽水,清清爽爽的,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脆感,驱散了雨天的闷意。我抬头时,正好看见对方校服领口露出的银色项链,吊坠是片小小的橘子叶形状,在阴雨天里泛着柔和的光。他撑着把透明伞,伞沿明显倾向我这边,自己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发梢滴着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却笑得眼睛弯弯:“我家就在楼上,看你搬东西搬了一下午,没带伞吧?”
少年身形偏瘦,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而有力,指节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铅笔灰。我盯着他项链上的橘子叶吊坠看了两秒,才想起要接伞:“谢谢你,明天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用急,”他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我脚边的相机包上,“你是摄影师啊?我看你箱子里装的都是相机。”
“嗯,来这边采风的。”我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叫林初夏,就住这儿。”
“沈星移,住三楼。”他指了指楼上亮着灯的窗户,“以后要是需要帮忙,比如搬东西、修个水管什么的,直接敲我家门就行。”说完又把伞往我手里塞了塞,“快进去吧,雨还得下一会儿呢。”
看着他冲进雨里的背影,我捏着那把还带着少年体温的透明伞,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城好像没那么冷清了。小院里那棵老橘子树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深绿色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想起奶奶家以前也有棵这样的橘子树,小时候我总在树下跟她学织毛衣,后来她走了,树也被砍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棵树,我才会毫不犹豫地租下这个小院。
第二天雨停了,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烤蔓越莓饼干。黄油融化的香气漫满厨房时,我忽然觉得,只还一把伞好像不够,带点小礼物去道谢会更礼貌些。把饼干装进淡蓝色的陶瓷盒里,又特意换了件浅蓝衬衫,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才抱着盒子往三楼走。
敲开301的门时,我没料到会看见这样一幕:沈星移穿着小熊图案的家居服,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嘴里还叼着半根没吃完的油条,看见我时眼睛瞪得圆圆的,油条差点从嘴里掉下来。“啊……林初夏?你比昨天正式多了。”
“昨天太狼狈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饼干盒递过去,“昨天谢谢你的伞,这个当谢礼。”
“不用这么客气!”他赶紧侧身让我进来,手忙脚乱地把油条塞进嘴里,又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你随便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房子是老户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客厅书架上摆满了天文学相关的书,从基础的星座图谱到专业的天体物理教材,整整齐齐地排了两排。窗台边放着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镜,镜头正对着窗外,恰好能看见我小院里的橘子树。茶几上摊着一张画纸,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了小院的轮廓,角落里还画了个抱着膝盖的小人——那分明是昨天坐在台阶上的我。
“这是你画的?”我忍不住指着画纸问。
沈星移端着柠檬水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耳朵瞬间红了,伸手就想把画纸折起来:“随便画画的,不好看……”
我赶紧按住他的手,少年的手指温热,指尖带着点画画时留下的薄茧,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收回手,假装看窗外的橘子树:“画得很好,比我拍的照片还好看。”
“你喜欢就好。”他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杯壁上凝着水珠,杯口还插着片新鲜的薄荷叶,“我妈说下雨天喝柠檬水舒服,你试试?”
我抿了一口,柠檬的酸和薄荷的凉在舌尖散开,最后留下淡淡的甜,像刚才他笑起来的样子。抬头时正好看见他盯着我手腕上的相机带看,我解释道:“我来这边主要拍自然风光,你家楼下这棵橘子树,我特别喜欢。”
“这棵树有年头了,”他走到窗边,指着橘子树的主枝,“每年秋天结的橘子都特别甜,到时候我帮你摘。”
“好啊,”我笑着点头,“那我到时候给你做橘子蛋糕。”
那天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下午,从摄影的曝光参数聊到绘画的光影处理,从喜欢的独立乐队聊到看过的老电影。他说起天文学时眼睛会发光,给我指书架上哪本书里有最美的星云照片,还说等天气好的时候,要带我用望远镜看木星的光环。我讲起在各地采风的经历,说西北的星空有多清澈,说海边的日出有多壮阔,他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在速写本上画几笔,最后翻给我看时,本子上全是我描述的场景——带着星星的夜空,泛着金光的海面,还有一棵小小的橘子树。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时,我才想起该走了。沈星移送我到门口,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是枚用橘子核串成的小链子,串链的线是浅棕色的,橘子核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还带着淡淡的木香味:“昨天在你家院子里捡的橘子核,觉得好玩就磨了磨,给你当纪念。”
我接过链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两人都愣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目光。把链子戴在手腕上,长度刚刚好,橘子核贴着皮肤,带着点温热的触感:“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他挠了挠头,夕阳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以后要是想拍橘子树,或者想找人聊天,随时叫我。”
从那天起,我的小院里多了个常客。沈星移放学回家,总会先绕到小院门口,有时带颗刚买的草莓糖葫芦,糖衣还沾着碎碎的芝麻;有时带本新出的漫画,坐在橘子树下跟我一起看;有时什么都不带,就站在树旁,看我给刚洗好的照片分类,或者帮我整理散落的摄影器材。
梅雨季结束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喜欢在傍晚时分搬张躺椅放在院子里,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从橘红到粉紫的渐变色。沈星移会搬张小板凳坐在我旁边,手里攥着速写本,一边画画一边跟我聊天,偶尔有风吹过,橘子树的叶子落在他的画纸上,他就顺势把叶子描进画里,说这样才够真实。
“林初夏,你为什么总拍橘子树啊?”有天傍晚,他忽然放下画笔问我。
我望着树上刚长出来的青涩橘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橘子核链子:“我奶奶家以前也有棵橘子树,小时候我总在树下跟她学织毛衣,她还会把橘子剥成一瓣瓣的,放在我口袋里。后来她走了,树也被砍了,看到这棵树,就像看到她一样。”
沈星移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橘子树的叶子,过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那以后这棵树我帮你一起照顾,不让它受一点委屈。”
我转头看他,少年的眼睛里映着夕阳,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扫过脸颊时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我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赶紧低头假装整理相机背带,却没看见他偷偷红了的耳尖。
七月初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那天晚上我正在整理白天拍的照片,窗外突然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树枝断裂的脆响。我心里一紧,抓起外套就冲进院子——橘子树的一根主枝被吹断了,断枝上还挂着几颗没成熟的小橘子,深绿色的叶子散落一地,像极了奶奶走那年,被砍掉的橘子树。
我蹲在树旁,指尖碰了碰冰凉的断枝,眼眶忽然就红了。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模糊了视线,连呼吸都带着哽咽的声音。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我回头,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就裹在了我身上。
“林初夏?你怎么在这儿淋雨?”沈星移的声音带着点慌乱,他把伞往我这边倾,自己半边胳膊都湿了,“快进去,淋雨会感冒的!”
“树……树枝断了。”我指着断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蹲到我身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了看树的伤口,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背——T恤早就被雨水浸透了。“没事的,”他的声音很稳,像在给我定心丸,“我明天找我爸来修,他是木工,肯定能把树救好。”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把断枝搬到墙角,又找了塑料布把树的伤口包好。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沈星移总把伞往我这边推,我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指尖,忍不住把伞往他那边挪了挪,两人的手在伞柄上碰了一下,又飞快地移开,却都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温度。
回屋换衣服时,我才发现他的外套口袋里,还装着半块没吃完的橘子味硬糖,糖纸被雨水打湿了,却依然能闻到淡淡的甜香。抱着那件带着少年体温和橘子味的外套,我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城,好像真的有了让我牵挂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沈星移果然带着沈爸爸来了。沈爸爸是个话不多的中年人,手里拎着工具箱,蹲在橘子树旁看了会儿,就开始锯断残枝、钉支架,动作麻利得很。我在旁边递工具,沈星移则跟着爸爸打下手,额头上满是汗,却还时不时回头冲我笑。沈爸爸看在眼里,偷偷跟沈星移说了句“这小伙子不错”,惹得沈星移瞬间红了耳根,手里的锤子都差点拿不稳。
收拾完橘子树,沈爸爸有事先走了,沈星移留在小院里帮我扫落叶。我递给他一瓶冰可乐,看着他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忽然想起昨天他外套里的橘子味硬糖,鬼使神差地说:“沈星移,周末我带你去海边玩吧?听说那边的日落特别美。”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星星:“真的吗?我好久没去海边了!”
“嗯,”我笑着点头,“还能捡贝壳。”
周末那天,天气格外好,蓝天白云衬着金色的沙滩,海浪一次次漫过脚踝,凉丝丝的很舒服。我开着租来的小电驴,沈星移坐在后座,双手轻轻抓着我的衣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时不时扫过我的后颈,痒痒的却很暖。
他像个孩子似的,看到漂亮的贝壳就蹲下来捡,很快就攒了满满一塑料袋。“林初夏,你看这个!”他举着个带粉色花纹的白贝壳跑过来,眼里闪着光,“像不像小裙子?”
我笑着点头,拿出相机按下快门——照片里,沈星移站在海边,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笑得眉眼弯弯。那一刻,我忽然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让这个瞬间永远停留在镜头里。
傍晚时分,夕阳开始下沉,把天空和大海都染成了橘红色。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消失在海平面以下,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子。“真美啊,”沈星移轻声说,“比我画里的还美。”
我转头看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把他的侧脸勾勒得格外柔和。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手腕上的橘子核链子,忽然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沈星移的手微微一僵,然后慢慢回握住我,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让我的心跳瞬间快得像要跳出胸腔。
“沈星移,”我的声音有点抖,却还是坚持说了出来,“我……我好像喜欢你。”
他转头看向我,眼睛里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比海边的日落还要亮。沉默了几秒后,他轻轻靠在我肩膀上,声音带着点发烫的温度:“林初夏,我也是。”
海浪声、风声都仿佛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颈间的触感。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软而顺的发丝在指尖滑动,就像这个梅雨季遇到的所有温柔——透明伞、橘子叶吊坠、橘子核链子,还有眼前这个喜欢天文学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沙滩上,他给我讲木星的光环有多美,我给他讲如何用相机捕捉星空的光影。走到小电驴旁时,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味硬糖,剥了糖纸递到我嘴边:“吃甜的,心情会更好。”
含着那颗甜丝丝的硬糖,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他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