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菜花》莱彩

14、区别对待

　　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那声巨响在苏风驹的耳膜里回荡，盖过了押送警察最后的呵斥。浓重的、混杂着霉烂、排泄物、血腥的气味。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牢房。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尽头一盏摇曳不定的、蒙着厚厚油垢的煤油灯。空气是粘稠的，带着特有的、令人粘腻的潮湿，紧紧裹住皮肤，吸走每一分力气。墙壁冰冷刺骨，布满了可疑的深色污渍和指甲抓挠的痕迹。
　　“又来一个？”角落里传来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呦~身上还带血”。
　　苏风驹循声望去，阴影里蜷缩着几个模糊的人影。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像两潭死水，只有偶尔闪过的精光透着一丝活气。旁边一个壮硕的汉子，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正用阴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这身与牢房格格不入的、沾满尘土却仍看得出质地的西服。
　　没有床铺，只有冰冷潮湿的水泥地。苏风驹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
　　“开饭了！” 粗鲁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穿着肮脏制服的看守提着个半满的木桶，用长柄勺随意地舀着里面灰黑色、散发着馊味的糊状物，粗暴地塞进每个牢房门口破旧的碗里。
　　苏风驹看着自己碗里那团蠕动的东西，胃里再次剧烈抽搐。饥饿感是真实的，但对基本卫生的本能抗拒让他无法下咽。
　　隔壁牢房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沉重的击打声和日语夹杂着粗俗的咒骂。苏风驹猛地扑到铁栏边，透过缝隙看去。两个宪兵和一个贼眉鼠眼样的狱警，正对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拳打脚踢。年轻人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头，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我要吃......”年轻人微弱地辩驳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快说是谁指示你去炸银行的？”汉奸翻译官一脚踹在年轻人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手中拿着黑色的物品在他眼前转悠一下，“这就给你。”
　　一个宪兵狞笑着，用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碾在年轻人护着头的手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是......是一个叫......啊泰的人”年轻人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抽搐。
　　“八嘎。”宪兵暴怒，抽出腰间的短棍，没头没脑地砸下去。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棍棒砸在□□上的沉闷噗噗声。
　　冰冷的铁栏硌着他的手掌，提醒着他现在身在何处。
　　他眼睁睁看着那具躯体从抽搐到彻底瘫软，鲜红的血从口鼻和头部伤口汩汩流出，在肮脏的地面上蜿蜒扩散。一个生命，就在他眼前，被活活打死了。
　　尸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走，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看守骂骂咧咧地提水冲洗地面，仿佛只是清理了一滩污渍。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的、恐惧的喘息声。
　　“这个人今天几天前昨天在海上被抓来的”干瘦老头说话断断续续的咳嗽，“听说是在外面炸了银行......”
　　“你是干什么进来的？”壮硕汉咀嚼着糊状物含糊其词。
　　“我......打了个人......”苏风驹羞愧的起头。
　　“年轻人……挺干净的脸，不像吃这碗饭的。”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亮了一下，“挨打了？看你这身板……不像能扛多久的。”
　　苏风驹没吭声，只是警惕地看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老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低声说：“这地方啊，阎王殿门口。是人是鬼，呆几天就现原形了。想活命……光靠骨头硬没用，得靠脑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想出去吗？”
　　“聊什么都给我散开！”狱警用警棍敲打铁门。
　　几人纷纷散开。
　　圣玛丽教会医院内。
　　卓叶宇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他腰部缠绕的厚重纱布，萧婵啾坐在床边正在削苹果，她的脸色如常。
　　“萧姐......”他抬起头往门外望了望迟疑地开口，“招娣.....今天怎么还没来？”
　　萧婵啾削苹果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削，仿佛没有听见。
　　卓叶宇鼓起勇气，加重了语气：“我听医院的护士说.....银行被人炸了.....好多人去银行闹事.....你还.....”
　　苹果皮被削断。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你好好养伤......招娣最近没办法来看你.....我有很多事要她去做.....”
　　走廊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议论声，几名护士在激动地说着什么“……陈医生这样的好医生都被抓了，这世道……”，声音在有人呵斥后戛然而止。
　　院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萧婵啾走了进去，将一张早已开好的支票，轻轻推过宽大的办公桌。
　　“院长，圣玛丽教会医院在如此时局下仍坚持救治众生，萧某深感敬佩。这是一点心意，希望能为添置急需的医疗设备略尽绵力。”
　　院长的目光落在支票那一长串零上，震惊又喜悦。但喜悦只是一瞬，随即被警惕取代。他混迹半生，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
　　“萧小姐……这、这真是太慷慨了！”他没有接过支票，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不知萧小姐，这......有什么特别的......指示？”
　　“指示谈不上。”萧婵啾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姿态放松，“再好的设备，也需要最好的医生来操作，不是吗？”
　　他明白了。
　　“萧小姐说的我明白......只是，如今这世道，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他试图婉拒，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如今.......我们目前处境微妙，任何被视为‘干涉’的行为，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外交麻烦。”
　　“如今......”她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您拥有我们不具备的特权，这是您的不幸，还是幸运，我无法评判。但我相信，运用这份特权去拯救一个好医生，总比用它来维护办公室的‘安全’和‘清静’，更能获得上帝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