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菜花》莱彩

12、枪声

　　银行大厅内一群闯入的市民在“狂欢”时，靠近通往金库走廊的拱门旁，一个穿着素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年轻身影在观看着这“盛宴”。她脸色惨白如纸，清秀的脸上布满了惊恐的汗珠，身体在汹涌的人潮推搡中像狂风中的柳叶般摇摆不定，全靠抓住一根冰冷的大理石柱廊才勉强没有被冲倒。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纸文件袋。
　　那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的银行文件，而是三天前卓叶宇冒着巨大风险，从日本人偷取出来复制的文件复印件！里面记录着日本人与本地某些势力见不得光的资金往来和秘密战略计划协议。
　　一片混乱里，那几个“领导者”动作异常敏捷的逆着人流，方向一致地朝李招娣所在处挤去。他们显然是为了某些东西而来。
　　“麻烦......让让.......让让！” 李招娣惊恐地试图向相对人少的角落移动，声音带着哭腔，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
　　一个壮汉被人群推搡着狠狠撞在她身上，她痛呼一声，手指几乎从柱子上滑脱，怀中的文件袋差点脱手！她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文件袋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珍宝。
　　“那个年轻女孩有问题！”瘸腿男指着助手，用日语对同伴低吼了一句，眼神凶狠。
　　“要抓住她！”妇女回应，开始粗暴地拨开人群，直接往李招娣方向跑去！
　　李招娣看见有人往她走来，眼神中的杀意盖不住。她猛地转身，钻进旁边一条堆满翻倒桌椅、相对狭窄的走廊。
　　不久后她那里走出来，手中不变的是依旧抱着那文件袋。
　　“砰——”
　　增援赶到的印度巡捕，挥舞着沉重的藤牌和警棍，试图强行驱散冲击办公区大门最凶猛的一股人群。混乱中，一个高大的印籍巡捕在推搡格挡时，沉重的警棍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后猛地一扫！
　　“小心！” 有人用粤语尖叫，但太迟了。
　　那包裹着皮革和铜箍的硬木警棍末端，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正全力护着文件袋、从走廊周处的助手的脑门上！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李招娣的身体一僵，随即像多骨诺米牌般向前扑倒。她清秀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瞳孔放大，里面还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恐与难以置信。殷红的鲜血，迅速从她乌黑的发丝间渗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她双臂依然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紧紧环抱着那个深棕色的牛皮纸文件袋，将它牢牢压在身下。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在混乱中引起了短暂的停顿和几声尖叫。
　　“打死人啦！”
　　“差佬打死人！”
　　愤怒的声浪更高了，但人群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新的冲突点吸引过去，或者继续他们的□□。
　　那几个人趁机冲到李招娣倒下的地方。
　　“妇女”迅速蹲下，粗暴地从助手身下抽出那个文件袋。但她的手臂环抱得太紧，尸体又沉重。瘸腿男警惕地环顾四周，看到有巡捕注意到这边的骚动正试图挤过来。
　　“八嘎！来不及了！” “妇女”低骂一声，放弃了完整夺取，而是猛地用力，从助手紧抱的双臂和身体缝隙中，狠狠撕扯！刺啦一声，坚韧的牛皮纸被撕裂，大量写着密密麻麻数字和中文的账页散落出来！
　　“领导者”眼疾手快，胡乱抓起几把散落在地上的、沾着血迹和灰尘的账页塞进怀里。更多的账页则被混乱的脚步践踏、踢飞，混入了满地狼藉的文件堆中，或被惊恐的人群无意间踩进泥泞的鞋底带走。完整的账本已不复存在，变得支离破碎。
　　“走！”“妇女”低吼，三人抓紧手中的残页，趁着混乱和巡捕被更大规模冲突牵制的间隙，消失在愤怒的人潮里。
　　李招娣静静地伏在冰冷的地上，鲜血在她身下形成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她的身体在混乱中被无意识地踩踏、推挤，却再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个她守护的文件袋被撕裂。只有几片染血的纸页，粘在她失去温度的手指旁，在嘈杂的暴乱现场，她的眼睛看着不远处资料室紧闭的大门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苏风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门外嘈杂的争执惊醒。他研究那颗子弹壳直到天亮才睡，现在头重得像灌了铅。
　　“苏医生！苏医生您醒醒！”是同住在这间屋里的包租婆兰姨，声音带着哭腔。
　　苏风驹披上外套打开门，只见客厅里坐满了租住的房客，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慌。兰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陈医生，出大事了！外面都在传，银库空了，要倒闭了！大家……大家都要去取钱！”
　　“倒闭？”苏风驹瞬间清醒了大半，“这怎么可能？”
　　“宁可信其有啊陈医生！”一个瘦弱的男人急得直跺脚，“我全部积蓄都在里面，要是取不出来，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他是在楼下摆摊卖云吞的小贩。
　　“我家也是！”
　　“我攒了十多年才存下那点钱啊！”
　　人群顿时又骚动起来，恐惧蔓延了所有人。他们大多是碌碌无为的底层工作者，辛苦积攒的微薄积蓄是他们乱世中唯一的依靠。
　　“大家冷静点！”苏风驹试图安抚，“银行不会说倒就倒，这很可能是谣言！”
　　“万一是真的呢？！”年老的裁缝李声音颤抖，“苏医生，您是体面人，有学问，您帮我们去看看吧！我们天不亮就去排队，可人太多了，我们……我们怕挤不过那些有力气的啊！”
　　看着眼前这些群熟悉的人被恐惧笼罩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近乎绝望的哀求，苏风驹答应了。他只觉得这种绝望的哀求很熟悉，可又说不出来在那里碰到过。
　　“好吧，”他叹了口气，“我去换件衣服。”
　　苏风驹来到银行门口时已排起了蜿蜒数百米的长龙，人声鼎沸。
　　苏风驹裹紧了大衣，手中的存票拿的更紧了。
　　他站在了队伍的中后段。
　　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像垂死的蠕虫。
　　每一次银行的铁门只打开一条缝隙放进去几个人，都会引起队伍前方一阵不安的骚动和推挤。
　　“前面的快一点啊！”
　　“银行是不是没钱了？”
　　“让开！让我进去！”
　　争吵声、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苏风驹看到有体弱者被挤出队伍，瘫坐在地无声垂泪；看到有人因插队而扭打在一起；也看到维持秩序的警察挥舞着警棍，呵斥声在恐慌的人群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现在的世道不好，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击穿所有文明的伪装，将人性最原始的求生欲暴露无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亮，队伍却似乎没有缩短。寒冷和焦虑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与耐心。
　　“砰！！！”
　　“砰！！！”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不远的前向传来！
　　“哪里打枪？！”
　　“是洋鬼子吗？”
　　“是不是打过来了？！”
　　银行外的长龙瞬间炸开了锅！人群彻底失控，惊恐地四处张望，互相推搡踩踏，哭喊声震天。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苏风驹心中猛地一沉！他循着声音和人们惊恐目光的方向望去——那是银行里面！
　　萧婵啾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枪声与她有关吗？
　　他不顾一切的往银行大门跑去，还没到银行大厅。
　　“全部人！原地站住！出去排队！再有冲击办公区、攻击警务人员者，不要怪枪没眼！”
　　苏风驹走进银行大厅里看到的是市民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旋转楼梯上站着的是萧婵啾。
　　她用手帕擦拭着手中飘着白烟出来的手枪。
　　她穿着一身笔挺的浅蓝色单排扣西装外套过膝直筒裙，帽檐下是一张冷若冰霜的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