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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余设计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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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
足以让一个城市改头换貌,足以让少年褪去青涩,足以让一些伤口结痂,却未必能真正愈合。
裴既明斜靠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繁华。昂贵的定制西装勾勒出他愈发挺拔的身形,眉眼间的张扬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所取代,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空茫,泄露了这并非全部。
裴氏在他手中规模翻了几番,他成了这个城市商业版图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他依旧笑得风轻云淡,言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欠打劲儿,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游刃有余。只有极少数亲近的人才知道,那场七年前毫无征兆的失去,像一根拔不出的刺,深深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随着时间发酵,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弥漫性的钝痛。
他试过寻找。动用过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像疯了一样。可余景珩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了那串被他摩挲得边缘都有些光滑的钥匙,和那个褪了色的小猫挂件,被他锁在办公室抽屉的最深处,再未取出。
他不再提起。仿佛那段过往从未发生。只是偶尔在深夜应酬结束,独自驱车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时,会下意识地绕到那条早已拆迁改建、面目全非的旧巷附近,停留片刻,然后沉默地离开。
酸涩,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化,而是沉淀成了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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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在一个以设计闻名的临海城市。
某栋充满艺术气息的LOFT工作室里,一个极其清瘦的身影正站在巨大的工作台前,微微蹙眉,审视着铺陈开的设计稿。
余景珩。
时间似乎格外苛待他。比起少年时期,他更加消瘦,宽大的亚麻质地的衬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衬得那截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薄冰的寒水。
他成了设计师,在一个小众但颇受赞誉的工作室工作。凭借某种天生的敏感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沉浸式的投入,他设计出的作品总带着一种冷冽又脆弱的独特美感,像他本人一样。
他几乎不与人交流。必要的工作沟通也简洁到极致。同事们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和独来独往,只当他是个性格孤僻的天才。
他住在一个租来的、能看到海的小公寓里。生活简单到近乎乏味。工作,回家,偶尔去海边安静地坐一会儿。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人或事。
他似乎真的将那段短暂炙热的过往,连同那个叫裴既明的人,彻底埋葬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数个被胃痛惊醒的深夜,或者在看到路边某个相似的、拿着牛奶的身影时,心脏会猝不及防地一阵紧缩,那熟悉的、冰冷的酸涩会瞬间席卷全身,让他需要靠着墙壁,深呼吸很久才能缓过来。
他的尾巴,如今被他用特殊的方法和宽大的衣物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几乎从不显露。只有极少数完全独处、精神极度放松(或者说麻木)的时候,那深色的尾巴才会无意识地从衣摆下探出一点,安静地垂落在椅边或地板上,像一道沉默的、属于过去的影子。
他不再吃福团,不再喝冰牛奶。那些象征着温暖和甜蜜的东西,与他绝缘。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冰冷的、一成不变的麻木。
直到那天。
工作室接了一个重要的跨界合作项目,合作方是来自他原来那个城市的一个新兴科技公司,势头很猛。对方老板据说很年轻,也很有个性。
项目启动会议那天,余景珩作为主设计师之一,无法回避。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为了遮掩身形,尺寸稍大),提前十分钟走进了会议室。他低着头,习惯性地想找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然而,当他推开会议室厚重的玻璃门,抬起头,视线与会议桌主位上那个正漫不经心转着钢笔、侧头听着下属汇报的男人撞个正着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裴既明。
即使隔着七年的光阴,即使对方的气质已然沉淀得更加成熟内敛,即使他穿着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周身散发着属于成功商人的强大气场……
余景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停止跳动。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全身冰凉的麻木。他的耳朵在帽子(他习惯戴帽子遮掩)里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隐藏在西装裤下的尾巴更是瞬间僵硬如铁。
裴既明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被抽干。
裴既明脸上的慵懒和漫不经心,在看清门口那张脸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碎裂。他转着钢笔的动作顿住,瞳孔微微收缩,那双总是带着点笑意的眼睛里,翻涌起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时光酝酿得更加复杂的……汹涌情绪。
他看着他。
看着那个消失了七年,让他疯了一样寻找了七年,最终只能绝望地归于平静的人。
看着他更加清瘦、苍白,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
看着他眼底那片似乎比七年前更加厚重的、冰冷的荒芜。
裴既明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那股沉寂了七年的酸涩,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刻,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爆发。
是他。
真的是他。
余景珩在对方目光投来的瞬间,就猛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那过于灼热、仿佛能将他焚烧殆尽的视线。他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隐藏在布料下的尾巴,正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细微地颤抖。
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到一个离裴既明最远的位置,沉默地坐下。将手中的资料放在桌上,动作机械。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合作方那位年轻英俊的裴总,竟然失态地盯着他们工作室这位出了名冷漠的余设计师看了足足十几秒,而且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余景珩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他没有抬头,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指节泛白。
会议是怎么开始的,说了什么,他几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坐在主位上的存在所占据。
裴既明身上传来的、陌生的昂贵香水味。
他低沉开口说话时,那比少年时期更加醇厚、却依旧带着某种熟悉语调的声音。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和巨大冲击力的目光。
七年光阴,仿佛被无形的手压缩成了这短短几米的距离。
酸涩。
不再是少年时期那种带着委屈和迷茫的酸。
而是成年后,掺杂了太多无奈、悔恨、物是人非和沉重过往的、更加苦涩难言的滋味。
像陈年的烈酒,呛得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他以为他早已麻木。
原来,只是那些感觉被埋得太深。
而裴既明的出现,像一把铁锹,毫不留情地挖开了那座坟墓,让里面所有未曾腐朽的痛苦和思念,都暴露在了这七年后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余景珩几乎是立刻起身,想要第一个离开。
“……余设计师。”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穿透了会议室里嘈杂的收拾声和告别声。
余景珩的腳步,瞬間定在了原地。
他的背影僵硬,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像烙铁一样滚烫。
裴既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请留步。”
“关于设计初稿,有些细节,我想单独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