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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怒子记 ...

  •   雍正三年十一月,宗人府议,胤禩应革去王爵,撤出佐领;十一月中,年妃薨,薨前被晋为皇贵妃,未行册封仪;十二月初,胤禵因任大将军时“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经宗人府参奏,由郡王降为贝子;本月,命已被降为闲散旗员的年羹尧自裁;本月,命每旗派马兵若干在胤禩府周围防守监视;雍正四年正月初四,胤禟因以密语与其子通信被议罪;隔日,胤禩、胤禟及苏努、吴尔占等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

      期间,胤禛、弘时父子的冲突日益升级,弘时对皇阿玛给予八叔他们削宗籍的处理反应很是强烈,他先是力劝皇阿玛学着圣祖,改“削籍”为“终身囚禁”,定要保全皇家颜面,不要让天下人看皇家兄弟相残的笑话。之后又当众引《尚书 • 多方》中“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 ①句,企图说服皇阿玛以仁善之心重新审视对这些皇室宗亲的处理。

      也正是此句,把胤禛气得顿时失了控:这不是以子之口,骂父之狂妄,不为明君么?胤禛大怒,竟然在总理大臣和机要大臣面前咒出命弘时为允禩子的气话来。可毕竟是父子连心,胤禛的怒气平息后,并没有真正让弘时搬到允禩府上作他的儿子,而是仍留在身边,只是避免与他相见罢了。

      弘时毕竟年轻无知,他只有一片仁慈之心,一颗忠于圣祖遗训之心,哪里有他皇阿玛对国事的深谋远虑:只要留着这些人的皇室身份,不彻底消除他们在朝廷中的影响,必成后患。圣祖时二阿哥虽被废太子加以囚禁,可他一再谋求复出,又有太子党人在外为他兴风作浪、扰乱朝局,便是前车之鉴。

      四年初春,政务中心已经移到了圆明园。因着这次不是短暂的驻跸,所以玉徽的那个身体也被从翊坤宫移到了九州清晏东面,牡丹台之后的一座独立、安静的院落内。胤禛管这座院子叫“牡丹院”,璇玑嘲笑他说这名字听着很风尘,弄得胤禛也越发觉得这名字有点俗气,可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跟它南面的牡丹台比较相应的名字,所以就一直没有定名,也没有制作牌匾。照常例,没有皇帝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入这座院落。

      今年的春回得比较早,二月中时,天气已经暖定了下来。这些日子里,各殿都在换窗纸,所以璇玑常往牡丹台那边走动照料着。十七日这天,她照例在下午抽空去玉徽那里看看,不想在门口正看到了被太监们挡在门外的弘时。

      看到璇玑走过去,那些和她熟识的太监们连忙给她行礼。她走到弘时身边,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面庞,布满血丝,红肿着的双眼,甚是心疼。伸手想去抚一下弘时的脸颊,却被弘时向后一闪,躲开了。她讪讪地缩回手去,问他道:“弘时阿哥想去看看额娘是么?”

      弘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璇玑尴尬地笑了一下,拉起弘时的手腕,往院子里走去。不知为何,弘时并没有反抗,而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守门的太监挡了一下,一脸惊惧地说:“璇玑姑娘饶了小的们吧。您知道没有皇上的命令这院子旁人是不得随意进入的,您持有皇上的玉牌,进去也就算了,可弘时阿哥……”

      “弘时阿哥是齐妃所生,算不得旁人的。”璇玑笑眯眯地跟他解释,“再说,是我领弘时阿哥进去的,有什么事,我担着,不干你们的事,你们放心吧。”

      那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璇玑拉着弘时走了进去。虽然只有那短短的几十步,却让璇玑感慨颇多。记得,第一次能这样拉着弘时的手走路,还是在一废后被老爷子派到八阿哥府上作暗探时的事情。那时的弘时,那样的粉雕玉琢,又有点顽皮,喜欢腻在人怀里撒娇,大家又都宠着他,完全一副冰玉宝宝的模样……

      正回忆着,感觉手中的手腕轻轻往后一掣。她回过神来,转身去看弘时,却见弘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到她回身看他,弘时低眼看了看被她拉在手中的手腕。璇玑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轻笑了起来:如今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啊……

      她松开手,对弘时说道:“弘时阿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在璇玑面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了她的话,弘时似乎犹豫了一下,可下一刻,他忽然一撩袍子,扑通跪在了璇玑面前,把头重重地叩到了地上。璇玑一怔,心里一阵心疼,连忙拉他起身,可他不起,仍跪在地上,反而抱住璇玑说道:

      “璇玑姑姑,弘时阿哥知道您一向疼我,就请您看在弘时阿哥的份儿上,劝劝我皇阿玛吧!”

      “起来,弘时阿哥先起来。”璇玑一手去擦他刚才磕头时沾在脑门上的灰,一手去拉他,“有什么话,起来再说。”看着弘时那副满面绝望的表情,璇玑真是伤心欲绝。

      “璇玑姑姑,您也知道,皇法玛殡天前亲口托付给我的重任啊,若是我无法完成,还怎有脸作这个皇家的阿哥啊?!”弘时说着,眼中流出了两行热泪。

      “好孩子,我,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璇玑把弘时抱在怀里,心中一阵阵的心酸和委屈上涌。想到圣祖的临终遗嘱,想到弘时的奋不顾身,想到胤禛的呕心沥血,想到这支血脉的支离破碎……

      唯有泣不成声。

      “璇玑姑姑,如今,如今也只有你能在皇阿玛面前说上话了,求求您,求您让皇阿玛减轻对八叔他们的惩处吧……不要,不要除去他们的宗籍……圣祖在天之灵,定不会想看到这样的事情的呀……”弘时哭着哀求璇玑。

      璇玑一边为弘时抹去脸上的泪,一边哽咽着劝慰他:“弘时阿哥,你皇阿玛也是迫不得已的啊。要怪,只能怪你八叔他们太不成器,明里暗里处处给你皇阿玛使绊子,又有一些人从中搅混水,弄得朝廷无法上下一心。这样下去,你皇阿玛的江山能坐得稳么?既然你口口声声提及圣祖,那我就代圣祖问弘时阿哥,家事为重,还是国事为重?颜面为大,还是朝廷体制的安稳为大?”

      弘时一时被她问呆了,只怔怔地看着璇玑。

      “弘时阿哥啊,你八叔他们是怎样的人,你难道还看不清楚么?他们心中只有一私之利,只有一私之仇,没有这个朝廷,没有这个国家,只有那个皇位。可那个皇位是任何人都坐得了的么?圣祖当初为何舍了你十四叔而选了你皇阿玛,还不是看出了他能改变那个已陷入朋党纷争、贪墨成习、弊端丛生的朝局的能力和决心了么?你再想想你八叔、九叔和十四叔的作为,不觉得你这样顶撞你皇阿玛而为他们求情,是在委屈你皇阿玛么?”

      弘时松开璇玑,颓然地跌坐在了自己的脚跟上,他一边流泪,一边苦笑:“你以为我愿意惹皇阿玛生气么?你以为我不清楚八叔他们的作为么?可是,圣祖大概就是预见到了这样的事情,才会在临终前把八叔他们托付给我。他们都是圣祖的骨肉,圣祖不忍看他们相残,不想让皇家再颜面尽失啊。我又能怎么办?去做,是对皇阿玛的不孝,不去做,是对圣祖的不忠……有时真恨不得自己没有被生在这个世上,也不会这样左右为难,撕心扯肺,却仍落得个不忠不孝之名……”

      璇玑弯下身子,紧紧地把弘时抱在了怀里,心中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一般的痛。

      “或许,我确实是个不该出生之人。因着我的出生,夺了额娘的福分,让皇阿玛伤心了那么久……若是没有我,所有的事情或许不该会成这个样子……”

      璇玑连忙宽慰他道:“不,这不怨你,弘时阿哥怎么会不该出生呢?你可知你出生前,额娘是怀着怎样期待的心情孕育着你。在你出生的当天,又是如何拼了性命要保你平安出世……你阿玛又是如何在佛堂中恳请佛祖保佑母子平安……若说有错,只能是我一人的错啊……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最终只能委屈了你啊……”

      弘时听到这里,身子猛地一颤,不知怎地,他一下想起了那日八叔府上那位道长的言语。

      贪狼祸国……妲己……杜元铣②、比干……璇玑……八叔、十四叔……

      弘时猛地向后一仰,挣脱了璇玑的怀抱,又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后退出几步,站起了身,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璇玑。

      他举起手指向璇玑,咬牙切齿道:“我,终于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有预谋的,原来你才是这幕后的元凶,你,你这个居心叵测的妖孽……”

      “轰隆隆”一连串持续的晴天闷雷,把地面都被震得荡起了一层尘。院子里的太监宫女们都吓得趴倒在了地上。唯有璇玑和弘时对面站着。

      弘时惊呆了,是被那似乎蕴藏着无限愤怒的巨雷。

      璇玑惊呆了,是被儿子口中那声响不大,却如炸雷一样响在她耳边的“妖孽”二字。

      雷声终于停息了下来。弘时彷佛猛醒过来,一跺脚,他转身跑出了院子。璇玑想喊住他,可“弘时”二字最终卡在嗓子眼中,没有叫出来。

      不知在院中呆呆地站了多久,璇玑才浑浑噩噩地拖着被由心而生的寒气浸入骨膏的身子走出了小院。出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玉徽所在的屋子,心中更加茫然凄凉。辛苦一场,却被亲生的儿子误解成妖孽……这老天,难道非要用这么戏剧化的手段来惩罚她这个扰乱时空之人么?

      她跌跌撞撞地走过牡丹台和九州清晏间的小桥。不想回九州清晏,不想胤禛看到自己这么伤心的样子,她转身往北面的后湖走去。她在后湖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脑袋里乱纷纷如结了一团麻。

      可璇玑心中有一点却记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帮儿子逃脱他原本的命运!

      望着眼前那一潭渐渐笼起了寒烟的湖水,璇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未来:那时的她,靳小莜,才四五岁的大小,第一次被母亲带着去圆明园遗址公园。本来喜欢蹦蹦跳跳的她,一进到这个园子里,便觉得双腿象是被灌了铅一般。由母亲扯着走了一段,实在不想走了,闹着要母亲抱。不知为什么母亲那天的脾气也不好,因着她闹人而大吵了她一顿。她趁着母亲看园中的摊点,一个人偷偷跑开,不知怎地就到了福海边,在一条长凳上坐着抽泣。平日里挨骂也不是稀罕事,可那日也不知道为何觉得格外地委屈。于是那日的燥热、蝉鸣、干风,多年以后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哭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那一池泛着涟漪的湖水,好像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唤:“跳进来,跳进来啊。”一时间被那种“跳下去便不再会挨骂”的情绪所笼罩,她愣愣地就往边沿上走。若不是当时一个从旁边路过的叔叔觉得不对上去一把抱住了她,她可能已经灌了一肚子的水了。

      可能是水鬼在找替身吧……她隐约记得当时有人跟母亲这么讲……

      所以,她一直很怕圆明园,不愿多去走动。

      如今想来,原来这座被圣祖赋予了“圆而入神,君子之中时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之美好寓意的园子,竟然是她至极的伤心之所。

      妖孽,儿子眼中的自己竟然是个妖孽……如何才能化解这场误会,何时才能再看到儿子的笑颜,何时才能听得儿子唤自己一声“额娘”……那个日子越发地近了,算了,忍,再忍一时,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只要儿子能逃出生天,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如今永珅在邬祠稔那里,不是好好的么?到时候再把涵瑛接回来,让他们一家远走他乡,彻底摆脱这个是非之地……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唤她:“哎呦,璇玑姑娘,可找到你了!”

      璇玑转头,看到是苏培盛的那个跟班李升。从他急急慌慌跑过来的情形看,大概是胤禛那儿出了什么事。她连忙站起来迎了过去。李升急急给她行了个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苏公公让您快回去看看,出大事了……”

      “怎么了?”璇玑心中一惊。

      “弘时阿哥和皇上……吵起来了!吵得特别凶,皇上,说了重话……”

      “说了什么重话?你快说啊,急死人了!”璇玑一边拔腿往九州清晏殿赶,一边问身后跟着的李升。

      “我,我也学不来,您快回去劝劝吧……”

      璇玑加快了脚步一阵狂跑。幸好她不是后妃不用穿那种端着好看,却跑路困难的花盆底。憋着一口气冲到大门口,趴在门柱上歇一下,才觉得小腹左下侧岔着气地剧痛,只有倒吸冷气的份儿。可她不敢耽搁,捂着疼痛的地方往后殿赶。踉踉跄跄跑到九州清晏殿的院子,一眼就看到焦急地守在外面的苏培盛。

      苏培盛见到璇玑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扶住她。她本想张口问他到底怎么了,却发不出声音,只得对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快快说,一边继续往里走。

      “弘时阿哥又来求皇上放过八爷他们,奴才被命候在外面,也不敢偷听。后来不知怎地就听到里面皇上忽然提高了声音,弘时阿哥也提高了声音,还有皇上摔东西的动静。我不敢离开,就连忙叫李升去寻您。后来听到弘时阿哥没有住嘴,好像在讲什么妲己啊,商纣之类的故事……我还听到皇上拍桌子……再过了一会儿,您就回来了……您快进去劝劝吧……”苏培盛一口气向她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璇玑点了点头,甩开苏培盛的搀扶,一头扎进了西暖阁。绕过了门口的那扇大雪压红梅的屏风,一眼就看到一脸黑青的胤禛,和他对面与他僵持而站,涨红了脸颊的弘时。

      胤禛一见满头是汗冲进来的璇玑,愤怒地冲她大吼道:“要不得了!这个儿子真的要不得了!胳膊肘尽往外拐!老八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竟然处处护着他,处处帮他!还把我这个他的亲阿玛放在眼里么?这个是非不分,好坏不辨的混帐东西!”

      “胤……皇上……”璇玑知道胤禛是在说气话,只能慢慢劝解。“皇上,您消消气。”说着,她转身去拉弘时,道:“快,弘时阿哥快给皇上赔个罪,看你把你皇阿玛给气的……”

      弘时猛地甩开就要被她拉住的胳膊,鄙夷地斥责她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要在这里装好人了!”

      “你说什么?!”那边传来胤禛的一声怒吼。

      弘时也是晕了头,硬着脖子就要顶过去。可他刚要张口,却被不顾一切冲上去的璇玑死死地捂住了嘴。璇玑悲伤地看向胤禛,一边拼命地皱眉摇头,一边为弘时辩解:“皇上,阿哥误会了,他误会了呀……不要怪罪阿哥啊……”

      胤禛被璇玑那一脸悲伤却极力忍耐的表情镇住了。看到她布满脸颊的泪痕,他似乎一下也从震怒中清醒了过来。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弘时的下一个举动,最终使他忍无可忍,一瞬间做出了一个痛苦至极的决定。

      只见弘时一抬胳膊,扯下璇玑捂在他嘴上的手,把她猛地往旁边一推——璇玑的身子踉跄了三四步,脚下一绊,向地上扑去,一头撞上了暖阁北面窗下的火炕边沿。

      听到璇玑痛苦地轻哼了一声,被眼前的状况震惊了的胤禛吓得连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靠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璇玑一手捂在口鼻处,不肯让他看。胤禛硬拉下她的手,才发现她鼻梁红肿,鼻子下鲜血直流,嘴角不仅有擦伤,嘴里还有血沫子渗出来,显然是磕在了火炕下那个脚踏的某个棱角上。

      被撞得满眼冒金星的璇玑动了动嘴,想对胤禛说什么,却疼得浑身抽搐了一下,可胤禛还是听到她嘶哑的声音:“……弘时……”

      胤禛怒急攻心地抬头,冲呆立在一旁的弘时大吼道:“你这个混帐不孝子,你竟然敢这样对待你额娘!!”

      弘时第一次听到皇阿玛如此雷霆般的怒吼,被震得浑身一哆嗦。他手足无措地望着璇玑,指着她慌乱地对胤禛说道:“皇阿玛被这个妖孽迷惑了吧?怎么说出这样的胡话来?她是我额娘!?皇阿玛是不是忘了那个躺在牡丹台后院的齐妃了?她才是我的额娘!……”

      “妖孽?!你说谁是妖孽?!”胤禛被弘时的话气疯了。

      “哈哈,她不是妖孽谁是妖孽?这世上哪儿有容颜可几十年不变之人?”弘时的语气中既带着些不可置信,又带着些狂乱的自信。

      “混帐东西!你给朕跪下!给你额娘跪下!”胤禛要冲过去抓弘时,却被怀中仍不能言语的璇玑死命地给拽住了。

      弘时看着皇阿玛脸上愤怒却又坚决的表情,听着他的怒吼,被吓得浑身打颤。他一边无意识地往后退着,一边带着哭腔反复念叨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如果她不是你的额娘,她为何要那样处处护着你?!你哭了,她心头肉一般搂抱着哄你。你笑了,她陪着你一起笑。从你小时候入宫伴驾开始,她哪里不是处处为你着想?你做得对,她为你高兴。你做错了,她严厉地教导你。天冷的时候,宁愿自己冻着,用圣祖赏她的皮子为你缝制新的夹棉暖筒。天热的时候,偷偷为你省下圣祖赏给她的珍奇水果,只为了让你尝个鲜。你那次赌气惹怒了圣祖,她跪在圣祖面前为你求情……你四弟后来被圣祖养在宫中,每次见到朕都颇有微辞,说圣祖身边的那个璇玑偏心得很,只喜欢你而不多照顾年幼的他……她若不是你额娘,会这样对待你么?你见过哪个奴才这样对待过你了?!……”

      “不,这不可能,你们骗我……不,是皇阿玛中了她的蛊,她才不是我额娘……”弘时哭着喊道。

      “她为了朕,已经在圣祖身边忍辱负重了十八年。现在又为了你,日夜焦心,无时无刻不担忧着你的将来……人说儿孙都是来讨债的,你这样做,是要来讨她的命么?!”胤禛说着,想到两人往日所忍受的种种苦难,想到登基以来的相互倚持,禁不住抱着璇玑痛哭了起来。

      弘时望着眼前失声痛哭的皇阿玛,看着被他抱在怀里一脸血迹的璇玑,顿时心神大乱,回响在他脑海中的皇阿玛的那些话,好似忽然变成了一堆堆错综杂乱的符号,搅在了一起,在他脑中东碰西撞,无法构成一个合理的语句。他绝望地大叫道:“不,我不是她的儿子!我是齐妃的儿子!”

      “我的儿啊……”终于能发出点声音的璇玑悲伤地唤了一声,把手伸向弘时。

      弘时顿时愣住了。

      胤禛愤怒地抬头,却看到弘时一转身跑出了西暖阁。

      “你,你气疯了,没,没跟儿子说明白。快,快去追他回来……”

      璇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胤禛一把抱起来,放到了暖炕上按她躺好,同时头也不回地向外面喊道:“传御医!”

      “我,我没事……要跟弘时讲清楚啊……这么乱七八糟的,他可怎么接受得了……”璇玑身上的力气彷佛被抽尽了似的,只有拉着胤禛的手苦苦哀求他。

      胤禛死死地按住她,痛苦地说道:“这个儿子,绝对不能再养在身边了……”

      璇玑虽然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仍是心中一惊,凉意顿时传遍了全身。

      胤禛无力地跪倒在炕边,哽咽着对两眼失神的璇玑道:“都怪我,没有听你的,当初不对他寄予太多的希望,今日也就不会把他伤得如此之深。咱们两个,也不会如此地痛苦了……”

      璇玑一边流泪,一边苦笑了一下,本想埋怨胤禛,却没想到他竟然把头伏在她的臂弯处,努力压抑着情绪,可终究还是放声痛哭了出来。璇玑抬起另一只胳膊,颤颤巍巍地轻放在胤禛的头上,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力气说不出来了。良久,她才□□出一句:

      “祸兮,福之所倚……”

      ************************************************************

      狂乱地冲出九州清晏殿的弘时,在众宫人诧异的注视下穿过了灯火通明的奉三无私殿和圆明园殿,一头扎进了越发浓重的暮色中。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宏伟的大殿,又猛地转身,跌跌撞撞、毫无目的地向西跑去。

      “她是你额娘……”

      “她必是个蛇精……”

      “快,弘时阿哥快给皇上赔个罪……”

      “她处处护着你……”

      “她对皇上下了蛊……”

      “天热的时候偷偷为你省下圣祖赏给她的珍奇水果,只为了让你尝个鲜……”

      “这是本门所创的一种极毒的灭蛇药,只要让她吃下去,必定药到妖除……”

      “不管今后谁做了皇玛法的继承者,必要时,你要劝你阿玛,保住那些曾和他有过龃龉的你的叔伯们……”

      “允禩既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宗姓内岂容有此不忠不孝、大奸大恶……”

      “朕与允禩,父子之恩绝矣……”

      “她为了朕,已经在圣祖身边忍辱负重了十八年……”

      “那皇位本就该是你十四叔的……”

      “你阿玛最疼你额娘,所以最疼你!你是你额娘唯一的延续……”

      “我是齐妃的儿子……”

      “你这样做,是要来讨她的命么……”

      “我的儿啊……”

      弘时只觉得脑中那些呼号、怒吼、平陈、低语、申诉、□□之声全部汇在了一起,化作一声尖锐刺耳而又延绵高升的蝉噪,越发刺痛地冲击着他的脑壳。脑中的一根弦越崩越紧,愈张愈烈……

      终于,“铮”的一声,那根弦猛地崩裂开来……

      弘时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眼前一黑,扑倒在一块形状狰狞的太湖石前。

      最终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看到了黑暗中一个灯火通明的屋子,屋子的窗纸上投射出晃动的人影,一个女人凄厉的叫喊声穿透了屋外无尽的黑暗,似乎在努力地让一个新生命降生……天边一颗星辰一闪,一个婴孩的大哭声传了出来,似乎宣泄着对这痛苦坠世的不满……

      风声……无尽黑暗中扬起了怒吼的风声……渐渐平息了……一切都归于静寂……

      雍正四年二月十八日,雍正谕:“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庭,是以令为允禩之子,今允禩缘罪撤去黄带,玉牒内已除其名,弘时岂可不撤黄带?著即撤其黄带,交于胤祹,令其约束养赡。”

      ……

      ①注译:虽然是圣明者,一旦无善念也会愚狂,虽然是愚狂者,一旦能发善念也能成圣明。

      ②杜元铣:《封神榜》中的三朝元老,忠臣,观天象知宫中有妖孽,因此死谏纣王,妲己说其妖言惑众,纣王把他枭首示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完成于4月1日凌晨5:40分左右,惊闻窗外雷声大作,连绵不绝……
    大雨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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