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万里》云在青天水

8、金城

　　中心校区虽然不大，但一步一步丈量，时间倏然溜走。邹轻云和程谷逸信马由缰，离开积石堂，来到学校操场。大片规整的绿棕色块，像是非洲北部密集小国的分界线。
　　程谷逸走在前面，轻轻哼唱古老的校园民谣：
　　“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
　　露水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歌声飘散在风中。
　　邹轻云跟在后面，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索性散开马尾、迎风飘扬，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她问道：“程谷逸同学，刻葫芦有多少年历史了？”
　　程谷逸停下歌声转过身，笑望轻云。风吹起衣服上的帽子，盖在他头上。他一边倒退，回答道：
　　“很早了。可能上百年？听师父说，一个裁缝为了哄女儿开心，在葫芦上刻字刻画。他的手很巧，刻出来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就流传开了。一来二去，有人上门求购。是个不错的玩意儿。”
　　拈针弄线的手，在小葫芦上翻飞。
　　邹轻云想起新鲜的知识点：“裁缝也懂白描和点染吗？”
　　程谷逸和轻云并肩而行，摇头道：“裁缝怎么会懂。后来有个秀才犯了错，终生不能科举。他拜裁缝为师，学习刻葫芦。秀才懂书法和绘画，他把书画技巧引入了刻葫芦。”
　　秀才的知识与裁缝的技能合流。至此，已成艺术。
　　有纸有笔，就能作画。笔是裁缝针，并非稀罕之物。画纸是过度繁殖的葫芦果实，亦不难寻。似乎没有太高的门槛。按照经济学规律，赚钱的生意一定会有人做。
　　轻云问道：“凡有葫芦的地方，就有刻葫芦的手艺吗？”
　　程谷逸摇头道：“并没有，刻葫芦选择了兰州。就像羊皮筏子。”
　　独特的羊皮筏子。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种交通工具是用完整宰剥、毫无破损的羊皮制成。缝革为囊，锁住空气。先民从而可借河水之力，运输人员和物资。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皋兰山脚下的兰州，是黄河唯一穿过的省会。大山大河相逢于此，冲积了平原、带来水源。人烟辐辏，跨越黄河的需求自然比别处迫切。羊皮筏子于此兴盛，不是偶然。
　　这是黄河送给兰州的礼物之一。可是，小小刻葫芦为什么会选择兰州呢？
　　程谷逸问道：“小姐姐什么专业？”
　　“应用经济学。”
　　程谷逸笑道：“像是可以赚很多钱。”
　　“并没有。能赚钱的是金融、财经、会计，或者医学、计算机，还有一些工程类专业。小兄弟学的什么专业？”
　　“小兄弟”莫名脸红了。他低声道：“我——我读的子弟学校，石化厂里的专业。小姐姐能考上这儿，一定是好学生。”
　　他低头看脚下。
　　邹轻云格外谦逊，养成了不适应夸奖的习惯。她脸微微一红：“哪有…只要参加普通高等教育入学考试，就有机会…”
　　“小姐姐太谦虚了。这还普通？我发小天生学霸，‘别人家的孩子’。他考去了新闻系。”
　　“送燃藜图的那个？”
　　程谷逸点点头：“不过他的校区，在火车站附近。”
　　那是榆中校区，轻云带发修行三年的地方。她笑说道：“那里我熟，瓜果飘香美名扬。喜欢水果的话，绝对不应该错过哟。”
　　程谷逸被逗笑了：“瓜果飘香，太夸张了！田园风光的传说吗？有机会问一问孙凌波。”
　　孙——凌——波，这个名字很中性。邹轻云下意识想问是男是女，终于忍住没问。她微微一笑：“我们宿舍也有一个兰州本地人，超级好。”轻云指的自然是对她关怀备至、假小子岳雯。
　　程谷逸问道：“你呢，是哪里人？”
　　“我来自黄河下游高青县，山东淄博人。”
　　金乌西坠，天空被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逆光的程谷逸变成金色背景上的高挑身影，充满了少年感。他说道：“山东好…好远，比天津还远。当年，我爸妈天津大学毕业后，来到了兰州，支援炼油石化建设。”
　　程谷逸的情绪瞬间有些低落。
　　兰州是我国炼油工业的摇篮，见证了新中国波澜壮阔的石化工业发展史。程谷逸是“石化后人”。
　　他问道：“小姐姐为什么会想来这里呢？”
　　轻云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却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呢？十字路口命运攸关的选择，都有一些偶然。就像被风吹起的黄沙，没有人会预知飘落的位置。
　　然而，漂泊的种子早晚会发芽，亦属必然。轻云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的思绪沿时光长河溯游而上，回到了初中。她的父亲是乡镇中学语文老师，一心扑在工作上。他订阅了《读者》杂志。耳濡目染，轻云沉迷于阅读。她通过《读者》知道了远在黄河上游的金城——固若金汤之城。
　　她想起读者大道上，想起大道上沉静而繁茂的左公柳。
　　为什么来兰州呢？可能因为一本有口皆碑的杂志，轻云从那时便萌生向往？可能因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能因为铁马、秋风、塞北…可能因为北楼西望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
　　兰州，藏了一个江湖梦。
　　轻云觉得胸中塞满了难以说出口的惆怅、羞与人言的忧伤。她正整理一种特别私人的感情。她迎着程谷逸询问的目光，含笑调侃道：“兰州多好，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还有拉面。”
　　像每一个兰州人都会做的那样，程谷逸忙笑着纠正道：“兰州没有拉面，这里只有牛——肉——面。小姐姐又骗我。”
　　轻云的心跳突然毫无征兆地加速了。她笑道：“可能离家太近的话，没有读大学的感觉。”
　　“怎么会。凌波报道时全家总动员，小狗都带来。别提多隆重了。”
　　操场上渐渐有了点点暮色，正是白天逐渐变短的季节。轻云藏在暧昧的光线里，微嗔道：“大学生嘛，该自立了。”
　　“自立这种事，不急在这一天。上大学不只是大学生的事情，我们的生活需要仪式感。小姐姐你来兰州的时候，你爸妈肯定为你骄傲，给你送行。”
　　邹轻云愣住了。父母为自己骄傲过吗？他们好像并不支持报考兰州。
　　此时，单杠和双杠吸引了程谷逸的注意力。他径直跑过去，一鼓作气来了十几个引体向上。
　　邹轻云回想起第一次来金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