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诗端的你》有龙则灵张

7、跑道上的风景与看台下的悸动

　　期中考试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秋季运动会的喧嚣便席卷了整个澄明中学。校园里到处张贴着彩色的宣传海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兴奋感。
　　对林溪而言，运动会更像是一个漫长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凝视某个方向的假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目光，因为在人声鼎沸的操场看台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同一个地方——赛场。
　　陆延毫无疑问是运动会的焦点人物。他报名参加了男子400米、1500米和4x100米接力。公告栏上参赛名单贴出来的那天，他名字后面的项目旁，几乎能听到女生们无声的欢呼。
　　“哇！陆延跑400米和接力！肯定帅呆了！”温妍捧着脸，满眼憧憬，“1500米啊，那可是需要速度和耐力的结合，真厉害！”
　　林溪默默地看着名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心里涌起一种与有荣焉的微妙感觉，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取代。1500米，那么长的距离，会很辛苦吧？
　　运动会第一天，天气晴好，阳光为深秋的操场镀上一层暖金色。各班在看台上划分了区域，彩旗飘扬，呐喊声、助威声、广播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气氛热烈。
　　林溪和温妍坐在班级看台的中后排。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定在跑道起点处那个穿着红色短跑背心、正在做热身运动的挺拔身影上。
　　陆延的神情很专注，压腿、活动脚踝、拉伸肌肉，每一个动作都标准而好看，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阳光照在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勾勒出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溪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红色的身影。
　　很快，男子400米预赛开始。陆延被分在第三组。发令枪响，他像一道红色的闪电，瞬间冲出起跑线。他的跑姿极其优美，步幅大，频率快，冲刺时身体前倾，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毫无悬念，他以小组第一的成绩轻松进入决赛。
　　看台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尤其是高二（三）班所在的区域。林溪也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用力鼓掌，手心拍得通红，心脏因为激动和与有荣焉的情绪而剧烈跳动着。
　　他那么耀眼，那么出色。就像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而她，只是亿万仰望者中，最普通的一个。
　　这种认知，让她在为他高兴的同时，心底也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涩。
　　下午，最考验耐力与意志的男子1500米比赛即将开始。
　　参加这个项目的运动员明显少了很多，能坚持下来的，都是各班体能和心理素质的佼佼者。陆延依旧穿着那身红色背心，站在起跑线上，神情比跑400米时更显凝重。
　　发令枪响，运动员们纷纷冲出。1500米不同于短跑的瞬间爆发，它更讲究节奏和战术。陆延并没有一开始就冲在最前面，而是保持在第一梯队的中后位置，步伐稳定，呼吸均匀。
　　一圈，两圈……
　　赛程过半，体能的消耗开始显现。一些运动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变得粗重。陆延的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红色的背心被汗水浸湿，颜色更深了些。但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甚至在一个弯道后，悄然超越了前面的两名选手，上升到了第三的位置。
　　看台上的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
　　“陆延！加油！”
　　“陆延！坚持住！”
　　林溪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看着他在跑道上奔跑的身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每一次呼吸时胸膛的起伏……她的心，仿佛也随着他的脚步，在跑道上一起一伏，承受着同样的煎熬。
　　最后一圈了！裁判摇响了提示铃。
　　场上的气氛瞬间白热化。第一梯队的几名选手几乎同时开始加速冲刺！
　　陆延的眼神变得锐利，他咬紧牙关，开始发力！他的步幅再次加大，摆臂的动作更加有力，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猎豹，朝着终点线狂奔！
　　超过了一个！又超过了一个！
　　他的位置来到了第二！与第一名只有不到半个身位的差距！
　　“陆延！冲啊！”周哲在看台最前面，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大喊。
　　整个高二（三）班都沸腾了！
　　林溪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她猛地站起身，和其他同学一样，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陆延！加油！”
　　她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中，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终点线就在眼前！
　　陆延和第一名几乎并驾齐驱！两人都在进行最后的拼搏！
　　就在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刹那，陆延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最终，他以极其微弱的劣势，屈居第二。
　　冲过终点后，他因为惯性又跑了几步，然后便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像雨点一样滴落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颊因为极度缺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即使没有拿到第一，他拼搏到底的身影，也赢得了全场热烈的、尊敬的掌声。
　　林溪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又酸又涩。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疲惫和……或许有那么一丝的不甘？
　　班上的同学和后勤人员已经拿着水和毛巾涌了下去。温妍也拉着她：“走，溪溪，我们也下去看看！”
　　林溪被温妍拉着，懵懵懂懂地走下看台，挤在激动的人群边缘。
　　她看到周哲和几个男生围在陆延身边，递水，递毛巾。陆延直起身，接过一瓶水，拧开，仰头灌了几大口，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被汗水浸透的衣领。
　　他微微喘着气，和周围的人说着什么，神情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林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局外人。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那瓶还没来得及喝的、冰镇的矿泉水，瓶身因为她的用力而微微变形。
　　她想把水递给他。这个念头如此强烈。
　　可是，他手里已经有水了，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她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走过去呢？
　　勇气在现实的壁垒前，再次退缩了。
　　就在她犹豫不决，准备悄悄退开的时候，陆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越过簇拥着他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运动后的疲惫和一丝尚未平息的亢奋，直直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
　　林溪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看到他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看到他因为剧烈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那一刻，所有的犹豫和胆怯都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将自己手中那瓶冰镇的、凝结着细小水珠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她的动作有些突兀，手臂伸得直直的，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笨拙。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
　　周哲和其他几个男生的目光，也带着些许讶异，落在了她和那瓶水上。
　　陆延看着她，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躲闪又带着坚持的眼神，看着她递过来的、微微颤抖着的那瓶水。
　　他没有立刻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林溪感觉自己举着水瓶的手快要僵住了，脸颊烫得惊人，几乎要落荒而逃。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陆延动了。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周哲递过来的毛巾，而是直接、稳稳地，接过了林溪手中的那瓶水。
　　他的指尖，因为刚刚激烈的运动而带着灼人的温度，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火星溅入了油锅。
　　“谢谢。”他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低哑，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然后，在周围几个男生有些玩味、有些了然的注视下，他拧开那瓶原本属于林溪的水，再次仰头，喉结滚动，喝了好几口。
　　冰水似乎缓解了他的干渴和燥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溪还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他用自己的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侧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他接了……他喝了她的水……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他喝水的动作，和他那句低哑的“谢谢”。
　　运动会第二天，压轴项目是男女混合4x100米接力，这是班级凝聚力的终极体现，也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项目。
　　陆延跑最后一棒。前面三棒，高二（三）班一直保持着微弱的领先优势。
　　接力棒传到陆延手中时，他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的速度极快，迅速拉大了与后面选手的距离。胜利在望！
　　看台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然而，就在第二个弯道，意外发生了！隔壁跑道的一个选手可能因为求胜心切，脚下拌蒜，身体失控地朝着内侧的陆延撞了过来！
　　陆延虽然反应极快地侧身躲避，但两人的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碰撞！他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差点摔倒！
　　“啊——！”看台上响起一片惊呼。
　　林溪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陆延稳住了身形，没有摔倒，但明显的碰撞影响了他的节奏和速度。就这么一耽搁，后面两个班的选手瞬间追了上来，几乎与他齐平！
　　他咬紧牙关，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但眼神却变得更加凶狠和坚定。他无视了可能存在的伤痛，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冲刺能力，拼尽全力向着终点线冲去！
　　最终，他第二个冲过了终点线。
　　因为那个意外的碰撞，他们班与冠军失之交臂。
　　冲过终点后，陆延的脚步明显有些踉跄。他皱着眉，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臂刚才被撞到的位置。
　　班上的同学立刻围了上去。
　　“陆延！没事吧？”
　　“刚才那个撞得太狠了！”
　　“要不要紧？”
　　林溪站在人群外围，心急如焚。她看到他皱紧的眉头和捂住手臂的动作，心里揪痛不已。他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人群簇拥着他往班级休息区走。陆延的步伐有些慢，左臂似乎不敢用力摆动。
　　就在他走过林溪身边时，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地面的不平，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溪伸出手，扶住了他的右臂。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和关切。
　　陆延的身体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她。
　　他的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额前，眼神里带着运动后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狠厉，但在接触到她满是担忧的目光时，那丝狠厉悄然融化，变得有些复杂。
　　他没有推开她。
　　他甚至……借着她的力道，微微稳住了身形。
　　他的手臂很硬，肌肉紧绷，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灼人的温度。
　　林溪扶着他的手臂，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烫，心跳如擂鼓。她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扶着，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周围有同学看到了这一幕，投来讶异和探究的目光。
　　周哲走过来，拍了拍陆延的肩膀，语气带着关切和调侃：“行不行啊？英雄救美没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要不要哥们儿背你？”
　　陆延甩开周哲的手，瞪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再次落回林溪扶着他的手上，声音低哑：“没事，有点抽筋。”
　　他这句话，像是对周哲说的，又像是对林溪解释。
　　他轻轻动了动手臂，林溪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松开了手，脸颊绯红。
　　“去那边坐下休息会儿吧。”体育委员指着休息区的长凳。
　　陆延点了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长凳。他没有再看林溪，但刚才那短暂的、默许的搀扶，和那句低哑的“有点抽筋”，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林溪的心里。
　　他允许了她的靠近。
　　在众目睽睽之下。
　　运动会结束后，是颁奖仪式。
　　陆延获得了一枚400米银牌和一枚1500米银牌。站在领奖台上，他依旧是最耀眼的存在。陽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那两枚银光闪闪的奖牌上。
　　同学们在台下为他欢呼鼓掌。
　　林溪看着他，心里充满了骄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那两枚奖牌，凝结着他的汗水、拼搏，还有……那一丝因意外而留下的遗憾。
　　放学后，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回家。林溪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心里还萦绕着运动会上的一幕幕。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陆延走了过来。他已经换回了干净的校服，左臂似乎没什么大碍了。
　　他手里拿着那枚1500米的银牌，走到她面前。
　　林溪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陆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银牌，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课桌上。
　　金属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林溪彻底愣住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桌上那枚闪闪发光的奖牌，又看看他。
　　“给你了。”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当作……水的回礼。”
　　水的回礼？
　　是昨天她递给他的那瓶水吗？
　　他……他一直记得？
　　还没等林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陆延已经转身，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径直走出了教室。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林溪一个人，对着桌上那枚沉甸甸的、仿佛还残留着他手心温度的银牌，呆若木鸡。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奖牌。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她觉得无比滚烫。奖牌背面，刻着“澄明中学秋季运动会男子1500米第二名”的字样。
　　这是他拼搏的证明，是他汗水的结晶。
　　而现在，他把它给了她。
　　当作……一瓶水的回礼。
　　这怎么可能对等？
　　这分明是……一种远超回礼的、她不敢深想的……馈赠。
　　晚上，书桌前。
　　林溪将那枚银牌小心翼翼地放在台灯下。灯光照射在光洁的金属表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她翻开草稿本，心情依旧无法平静。笔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写下：
　　跑道延伸向远方，
　　道不尽目光追随长。
　　赠我银牌胜千言，
　　礼 轻意重心徜徉。
　　藏头诗——“跑道赠礼”。
　　她在这首诗下面，画了很多个感叹号，然后写道：
　　他把他拼搏得来的奖牌，给了我！
　　就因为一瓶水？
　　这太不正常了！
　　这绝对不正常！
　　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
　　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不敢相信，可是证据就在眼前。
　　这枚奖牌，我该怎么办？
　　要珍藏起来吗？还是……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回礼’淹没了。
　　她放下笔，拿起那枚银牌，紧紧地贴在心口。冰凉的金属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份名为“希望”的幼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生长，几乎要冲破所有的禁锢。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陆延刚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书桌上，放着那枚400米的银牌。而原本应该放着另一枚奖牌的地方，空着。
　　他并不后悔把奖牌给出去。
　　当时看着她站在人群外，那双清澈眼睛里盛满的担忧和失落（他以为她是因为班级没拿到接力冠军而失落），以及她递水、搀扶时那笨拙又勇敢的样子……他就那么做了。
　　一瓶水的回礼？
　　他知道这个借口很蹩脚。
　　但那枚承载了他遗憾和疲惫的银牌，在那个瞬间，他觉得，放在她那里，比放在自己这里，更有意义。
　　只是，把这个“更有意义”的东西送出去之后，接下来呢？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有些……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