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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反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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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御花园内名菊吐艳,流霞溢彩。
赏菊宴上,宗室皇亲、勋贵重臣携家眷云集,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萧华棠端坐主位之侧,华服璀璨,仪态万方。
金晶太子如影随形,落座后便殷勤地为她介绍席间一种罕见的墨紫色龙爪菊,言辞间充满异域风情。
萧华棠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偶尔落在太子所指的花上,更多时则是慵懒地扫过席间,那份矜持的默许,让太子的谈兴愈发高昂。
沈清弦一身墨色常服,依旧坐在萧华棠身侧略后半步的位置,仿佛一尊沉默的玉像。
她的视线低垂,落在面前精致的银箸上,周遭的繁华热闹与她周身散发出的沉静格格不入。
唯有在乌孙乐师摆弄着奇特乐器时,她搁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拢,指节微微泛白。
“驸马爷似乎对这西域丝竹不感兴趣?” 旁边席位的一位宗室郡王打着哈哈,试图攀谈。
沈清弦抬眸,眼底平静无波,只淡淡道:“乐曲新奇,只是喧嚣了些。”
她的嗓音清冽,听不出情绪。
说话间,她的目光似无意般掠过萧华棠的方向,恰好撞上萧华棠状似无意投来的眼波。
那一瞬,萧华棠眼底闪过一丝近乎促狭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她便又专注地听着金晶太子讲述乌孙雄鹰的故事,只是搁在案几下的手,那涂着丹蔻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沈清弦垂落的墨色广袖边缘蹭了一下。
沈清弦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窒,面上沉静依旧,唯有袖中紧攥成拳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端起面前的琉璃杯,抿了一口清冽的御酒,冰冷的液体滑入喉中,却压不下心头的燥郁。
她注意到邻桌几位贵妇交换着眼神,用团扇半掩着唇,低低的笑语断断续续飘来:
“……太子殿下真是热诚……长公主殿下瞧着也受用……驸马爷倒是……沉得住气……”
金晶太子起身献舞,那充满力量与野性的鹰舞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动作大开大阖,目光如炬,始终锁定萧华棠,那份赤裸裸的爱慕与征服欲,在鼓点中喷薄欲出。
席间惊叹之声四起。
“好!气势非凡!” 有武将忍不住喝彩。
“这……未免也太……” 一位老臣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看向皇帝和皇后的眼神充满忧虑。
更多的目光,则带着探究、好奇或是纯粹的看好戏意味,在舞动的太子、端坐的长公主,以及她身边那位面色愈发冷峻、仿佛连周遭空气都要凝结的“驸马爷”身上来回逡巡。
沈清弦的视线,落在金晶太子那充满侵略性的舞姿上,眼底的冰寒几乎凝成实质。
当太子做出一个模仿雄鹰俯冲、直指萧华棠的动作时,沈清弦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她立刻感觉到身侧投来的目光,是萧华棠。
长公主并未转头,但沈清弦能清晰地感知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紧绷的侧脸上。
萧华棠甚至微微侧了侧身,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观赏舞蹈,那宽大的云锦衣袖便自然而然地又覆在了沈清弦的袖上。
一舞终了,掌声与赞叹声响起。
金晶太子气息微喘,额角带汗,目光灼灼如烈日,抚胸行礼,朗声道:
“此舞,献给大梁最璀璨的明珠——长公主殿下。
愿殿下芳华永驻,亦愿乌孙与大梁情谊,如鹰击长空,永无止境!”
这番露骨的宣言引得席间一片低低的哗然,议论声更盛。
“啧啧,当真是……毫不避讳啊!”
“公主殿下会如何回应?”
“瞧驸马爷那脸色……啧啧……”
皇帝萧景琰面上笑意不变,眼神深邃,指尖在酒杯上轻轻摩挲。
皇后端庄的面容上,那几不可查的蹙眉又深了一分,担忧地看了一眼女儿。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萧华棠唇角那抹惯有的弧度,似乎深了极其微小的一分。
她没有看金晶太子,也没有看帝后,反而微微偏过头,靠近沈清弦的耳畔。
带着清雅香气的温热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沈清弦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调问:“清弦,这西域雄鹰……舞得可好?”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笑意和……试探。
沈清弦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下颌线条绷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贴近的耳语和温热的呼吸上。
她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看向萧华棠,只是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同样轻微却冷硬的字:“殿下自有圣裁。”
萧华棠闻言,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她终于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扫过场中热切等待回应的金晶太子,然后微微一笑。
她并未言语,只是姿态优雅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抚弄了一下发髻上那支流光溢彩的金步摇。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不同人眼中,意味截然不同。
在金晶太子看来,这或许是某种羞怯的默许,是明珠对雄鹰的回应,他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在不明就里的旁人看来,不过是长公主面对盛赞时得体的矜持与礼貌,无伤大雅。
然而,在沈清弦眼中,那微微晃动的璀璨流苏,仿佛每一缕金光都在为那支粗野的鹰舞喝彩,为那番放肆的露骨宣言轻轻颔首。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她握着白玉酒杯的手指骨节嶙峋地凸起,泛着骇人的青白。
坚硬冰冷的玉杯,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几乎下一秒就要碎裂。
她再也无法安坐。
胸腔里压抑的怒火,与某种尖锐的痛楚,如同被困的凶兽,终于挣破了理智的牢笼。
就在金晶太子志得意满,唇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准备退回座位时,沈清弦倏然起身!
墨色的身影如同一柄骤然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寒意,瞬间割裂宴席上尚未平息的喧嚣。
她没有看那春风得意的乌孙太子,目光寒铁。
面对御座上的皇帝萧景琰,她躬身一礼,动作标准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冷如深冬寒潭:
“陛下,乌孙太子舞姿豪迈,令人印象深刻。
臣不才,近日于剑法上偶有所悟,愿舞剑一曲,为陛下、皇后娘娘及殿下助兴,亦让我大梁儿郎,一睹何为军中气象!”
这突如其来的请缨,带着冰冷的气势,瞬间盖过席间残余的议论与低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她身上。
连一直神色平静、仿佛置身事外的萧华棠,抚弄步摇的纤指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侧过头,看向身边那道挺拔如孤峰的身影,剪水双瞳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哦?”皇帝萧景琰目光微闪,掠过沈清弦紧握酒杯而泛白的手,又扫过金晶太子瞬间凝滞的笑容,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似乎深了些许。
“准!朕亦许久未观沈爱卿舞剑了。来人,取朕的龙泉剑来!”
内侍恭敬地奉上一柄古朴长剑。
沈清弦单手接过,“锃——”一声龙吟,长剑豁然出鞘!
森冷的寒光瞬间划破秋阳,映亮了她冰冷如霜的眉眼,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怒意与锐利,让近处几位胆小的女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没有丝竹管弦,唯有剑锋破空的锐响撕裂寂静!
“嗤!嗤!”
她的剑舞,与金晶太子的鹰舞,如同水火两极。
金晶的舞是张扬的野性与欲望的表露,而沈清弦的剑,则是内敛的狂暴与绝对力量的掌控。
迅疾时,剑光如匹练惊鸿,撕裂空气,带起尖锐呼啸。
沉稳时,身如山岳凝峙,剑尖微颤,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势。
剑锋织成的寒网密不透风,森然杀伐之气与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整个御花园的温度骤降。
她的目光并未刻意锁定任何人,那锐利的视线如同她的剑意,笼罩全场,无处不在。
每当剑锋凌厉转向,那隐含的锋芒仿佛无形的利箭,一次次精准地刺向金晶太子所在的方向。
每一次凌厉的劈刺,每一次刁钻的回旋,都像是一句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警告:觊觎者,止步!
席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方才还为鹰舞喝彩的武将们,此刻更是看得心神激荡,血脉贲张。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这才是大梁的脊梁!
他们紧握拳头,眼中满是激赏。
而先前低声议论的贵妇们,早已噤若寒蝉,只感觉那冰冷的剑气似乎刮过了自己的皮肤。
她们都下意识地用团扇紧紧掩住半张脸,眼中只剩下敬畏与一丝恐惧。
金晶太子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彻底僵住,最终消失无踪。
他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场中那道玄色身影,第一次露出了凝重无比的神色。
那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压迫感与冰冷的敌意,让他感到了切实的威胁。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萧华棠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道玄墨的身影在秋阳下腾挪闪跃,看着那森寒的剑光将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试探,都斩碎隔绝。
她的驸马,正用如此极端、如此张扬的方式,宣泄着几乎要焚毁她自己的怒火,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宣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主权。
萧华棠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酒,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甘冽的琼浆,巧妙地掩去了唇角那一抹极淡、甚至夹杂着一丝满足的弧度。
最后一式,力贯千钧后骤然收束。
沈清弦收剑而立,归剑入鞘的动作干净利落,气息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番足以令人力竭的激烈舞动,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寻常的热身。
她再次转向御座,躬身行礼,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却不减半分力量:“臣,献丑了。”
片刻的沉寂后,席间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与掌声。
尤其是武将勋贵们,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好!沈帅威武!”
“此乃真将军也!”
“壮哉!方显我大梁雄风!”
皇帝萧景琰抚掌大笑,笑声洪亮畅快:
“好!好一个‘军中气象’,沈爱卿不愧是我大梁战神!
此剑,刚猛无俦,气吞山河,方显我天朝上国之凛然气度!”
他赞赏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又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面色不太自然的金晶太子。
沈清弦平静谢恩,转身归座。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未曾再向金晶太子所在的方向偏移半分,仿佛那只是一团不值得注目的空气。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场御园赏菊宴,真正的交锋,不在争奇斗艳的菊花,而在那一支野性示好的鹰舞,与这一场划界立威的剑舞之间!
经此一事,金晶太子虽未退缩,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礼节,但其言行举止明显谨慎收敛了许多。
那股咄咄逼人的热切,被冰冷的剑锋削去了几分。
只是,这道倾注了她所有愤怒、不甘与占有欲的冰冷界限,能否真正挡住那颗……仿佛在试探与疏离中,已然渐行渐远的心?
无人知晓。
唯有萧华棠,在满场的喧嚣与赞誉声中,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抚上了那支金步摇冰凉的簪身,流苏微晃,映着她幽深难辨的眼眸。